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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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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来没有好好地说过一次话,现在也没法说到一起,只是一杯杯地喝。也许他们都明白:既明白他们说不到一起,又明白他们不能不说点什么。说,是为了相对而坐,为了保持近距离,能够嗅到对方的气息。这种气息就是以前的日子,不怎么好过但永远让人怀想的日子。 莫云古曰犁无三寸土于是一抹血色夕阳抹在他们脸上,四寸浅了五寸浅了六寸浅了于是风有些凉了,有些鸦噪或者归途的凉意了。他们准备分手的时候,柳胖子脚下已有好几团擦鼻涕的餐巾纸,但他收了泪,还有了一丝强笑。他自我解嘲,说他一定有病了,最近两年来一不留神就想哭,得去找个医生看看,当然是省城里那种门诊牌价八十以上的教授级大夫。 看着他的背影远去,老寅在小店里还坐了一阵,把碟子中最后几颗花生米吃完,连花生皮的碎屑也一一捉拿。 店主说,你不会把碟子也吃掉吧? 他默了一阵,深深吸了口气,很晚才起身。 芹姐也来到边山峒,带来了重要的消息,准确地说,是重要案情:老寅多年前那个《天大地大》终于找到了,不过是出现在别人的乐曲里,出现在国外好些城市的音乐厅里。到底是哪个外国,她一时日本一时英国地说不清楚,拍了几下脑袋,说反正是一个外国,你怎么能不知道? 交响曲的作者,就是当年从她手中拿走本子的人,那个姓魏的作曲家。芹姑娘不明白一个温文尔雅的老师怎么可以拉这种臭屎,不明白这种臭屎怎么沾到自己身上。她就像看见一个娃崽被活生生地改名换姓,活生生地被陌生人牵走,而自己不明不白当了一回拐骗犯的帮凶。当年还有比她更蠢更笨以及更冤的帮凶吗?还有比当年那更欺负人的事吗?她傻呵呵地请客人吃了饭,把大包小包土产送到车站,为对方一行三人买好了车票,再把孩子亲手交给了主凶。 她没有料到,老寅根本不记得什么剧本不剧本,甚至不记得任何往事了,一见到她居然兴高采烈:“杨裁缝又来了?” 她心里一凉,“毛老师,你不认识我了?” “你不是杨裁缝?” “你再仔细看看。本大姐怎么是个裁缝?” “我晓得了,你不是杨裁缝,是信用社的秋姑娘。这下对了吧?” “你就不记得县剧团里有一个芹菜?” “你是说芹姑娘?” “对呵,你仔细想想,就是那个没文化的大歌星莫小芹。你的歌差不多都是由我来唱的,你不记得了?你的军功章有我的一半,我的军功章也有你的一半。我们差不多是狼狈为奸,互相勾结,你怎么就不记得了?” 老寅的目光一亮,把来客再仔细端详。“芹菜?莫小芹?不,芹菜没有你这样白,也没有双眼皮。你不是芹菜。你顶多是酸菜。”他干笑了一声,“你不要以为我不喝酒了,脑壳里就只有石灰渣子。昨天我一看那块地,说顶多一亩三,三伢子还不信,结果呢,他敢不服?” “我真是芹……”她急得要跺脚。 老人把客人往屋里带,跨过晒着干豆角的篾垫,跨过屋檐下一只懒懒的老狗,跨过一条磨损得深深下陷的门槛,一路上自说自话。“芹菜,芹菜是个好仁义的姑娘,去年还来接我去城里做客,太客气了。她要带我去看什么公园,呵呀呀,坐什么转转车,吓死人的。她晓得我喜欢吃猪脚,一锅猪脚焖得烂烂的,还放了茴香。她晓得我最喜欢一碗苋菜梗子炒辣椒,硬是给我炒了两大碗,一定要让我吃个厌。她晓得我平生就好一口酒,把头锅大曲准备了一坛子。可惜,可惜呵,我没有口福,血压太高,戒酒已经八年啦,不能喝了……” 他没忘记递来一碗茶——缺了口的破碗里,有一圈黑垢印子,还有一只漂在碗边的苍蝇,差一点让客人当场翻胃。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头上的蛛网,手上的血口子,还有白花花的胡桩。他半张着牙齿不全的嘴,朝着阳光花花的门外无限神往,似乎阳光深处有昨日的苋菜梗子炒辣椒。如果没有人从旁打断他,那张老牙错杂的嘴僵在那里,可能很快会流出一丝涎水。 女人咬住嘴唇,急急戴上墨镜,但已经有点来不及了,一颗泪水从墨镜后滚落了下来。她久久地不再说话。 女人留下来了,为主人做了一顿饭,还去溪边洗刷了主人的几件衣物,洗得自己一只手已经酸痛得举不起来。她看了一眼水中倒影,觉得自己不过是老了一些,不过是做过一两次整容,老人怎么就不认识了?一个神经兮兮的老人,当然也会忘记她的种种劣迹,比如舞台上裙子垮落的笑话,比如商店里的大打出手和赔礼倒道歉,比如要把所有小男人都搞疯搞废的出口狂言,这倒也好,应该说很好。她不知道信用社的秋姑娘是什么人。老人问起一笔粮食款,当然是问秋姑娘,她含含糊糊地回答了。老人又问起一个姓黄的什么人,大概还是问秋姑娘,她也支支吾吾混过去了。她只是擅自作主,把主人两件太破的裤子甩到林子里去了,好像这两件男人的裤子使她眼下大丢脸面。“反正是秋姑娘扔的。”她恶狠狠地把责任推给了别人。 她吃了菜园里一根黄瓜,发现这里除了床下的一堆南瓜,除了屋子里的一种猪食和猪粪的隐隐酸味,不会有她要找的东西,连一张纸片也不会有。一个朋友曾经告诉过她:找到原稿才算拿出了亲子鉴定的基因样本,抓住拐骗犯才有希望。 “毛老师,你今天硬要害死我了。你仔细地想一想,你就不记得一个叫《天大地大》的山歌剧?是你自己写的,你一点印象也没有?” “记得的。”老人笑了,“曲子不都在省里的杂志上发表了吗?他们好客气,寄来的稿费,五角钱,还得到花桥镇的邮局去领。你说我的面子大不大?我走到那里要半天,走回来要半天,名声好听得很:领稿费。” 芹姑娘哎哟一声,像是遭受了电击,但还是不死心,“你还记不记得歌剧《刘三姐》?你以前一提到就眉飞色舞的歌剧?你把脑袋拍一拍,搅动搅动,再想想。” “刘三姐?就是电影里那个刘三姐吧?”老人抹了把脸,“了不起的劳动模范,不容易呵。一个婆娘,带着大家修水利,开公路,回来还受老公的气,做了饭还挨骂。她老公像介鸦片鬼,没有什么用的。” “不行不行,你是真癫了,同志。以前人家还说你是刘三弟,你看你看,现在你连刘三姐都忘记了……” 老人没再回话。来客一看,他已经搭拉眼皮,半张嘴,歪着头睡了过去,脸上还僵住了一个浅浅的笑。 女人翻了个白眼,知道奇迹不再可能发生。陪同前来的乡政府小秘书说过这一点,她眼下才真正相信。她只得不辞而去,临走时扯两张钞票给小秘书,请他给老人代买几条裤子,又留下一个Y字型的东西,说是物归原主。“音叉。这个东西叫音叉。”老寅醒来后没有忘记它的名字,只是不知道它有什么用,不知道它与自己有过什么关系。回头一看,身后已没有人,嗅一嗅,女人的气味也没有了。 他把这个钢质的小棒左一搓,右一捏,在石头上磨了磨,又凑上去嗅了嗅。“可不可以做个鱼钩?要不,做个门钩?” 不久以后,芹姐再次来到这里,带来了录音机和磁带,还带来了一个据说可以施魔法的巫婆,想让老寅恢复一种回忆和辩认的能力。但她来迟了一步,发现老人已经患病去了医院。她看见地上还有包谷,还有红薯,在等待主人来收获。她看见一张犁插在地边,在等待主人来把扶和推动。小路上堆放着一些刺柴,据说是堵野猪的路,防止它们来吃包谷。地头的一个草人,据说是阻吓鸟雀,不让它们来啄菜籽。一抹阳光从山头投照过来,使草人的一件小红衣耀眼夺目,勃发出呼啦啦的一团红光——这是一件女装,做成了大襟式样,用一条旧背心改成的,看上去精神得很。如果芹姑娘没有猜错,草人的小斗笠下,棕绳是两条大辫子,胸前别的一块塑料布则是随风飘荡的手帕。尽管日晒雨淋已经模糊了色彩,她还可以依稀看出草人脸上的一抹口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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