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韩少功 > 山歌天上来 | 上页 下页


  “你不急,我都替你急。你看看人家。”

  “放心,我不一样,我是只孵蛋的鸡婆,我的曲子都是睡出来的呵。”

  “你是不是还要鲤鱼甩籽?天天从这楼上甩下去,才甩得出你的惊世之作,是吧?是这个意思吧?”

  “哎呀,你这个人,一讲话就吃了铳药,你不要催,我平生头一件最怕的事,就是催。”老寅吞了口涎水,又往被子里钻。

  柳胖子气得差点要晕过去,本想把这只假鸡婆从鸡窝里揪出来,煽上一耳光,冲着屁股头猛踢一脚,让他该去哪里就去哪里。细一想,人家毕竟是农民,好歹是革命阶级,轮不上自己过分造次,就忍住了。

  他气冲冲找到馆长,强烈要求领导出面严肃纪律,把那个来混饭吃的小脑袋赶快轰走,有饭也不能给这种人白吃。馆长想了想,说边山峒的人你最好莫惹。柳胖子不明白这话的意思。馆长就说,你没听说过边山峒呵?那里的人最蛮。其它地方的人出门讨饭,送财神,送土地神,又唱又闹,逼得主家乖乖地掏钱,只有边山峒的叫化子站在大门口,一句乖巧话也不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馆长见柳胖子还不明白民情,就说起当年边山峒剿匪,说那时各乡的土匪都降了,只有边山峒不降。不管是由国民党来剿,还是由共产党来剿,反正是不降。他们情愿受火刑,皮子都烧炸了,出黄油,臭气冲天,也没有半句求饶。有的受剐刑,剐上一整天,刺刀捅弯了,血溅丈多高,把墙红了一大片,死者也不吭一声。民国那些年,常有人挑着几箩筐人手人脚和人肝人肺,到县城东门挂起来示众,让大家看看土匪的下场,吓得行人都不敢过桥,一个个从桥下走。不用问,人肉肯定是从边山峒挑来的。

  馆长一大堆人手人脚人肝人肺,把柳胖子吓得脸色灰白匆匆告辞,再也不敢提小脑袋,说是要去接夫人下班。

  接下来的几天,柳胖子一遇到老寅便绕着走。他没有料到的是,四天过去以后,老寅没有交白卷,倒是真在床上孵出了鸡,一只金鸡。八个学员的作品之中,他的《犁田山歌》首屈一指。柳胖子把这首歌拿到灯下哼了一遍,拿到阳光下又哼了一遍,在办公室里哼了一遍,回到家里又哼了一遍,还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凭正统科班的见识,他得承认,他得承认,不仅是他自己,就是他经常提到的那些同学,那些经常被他挂在嘴上四处炫耀的同学,不论是在省级院团的专业作曲家,还是什么音乐杂志的副主编,或者音乐家协会恢复筹备小组的负责人,都作不出这样优美的音乐。如果遮去作者姓名,他完全可能把它误当大师的杰作搬到课堂上去。

  田里犁田是何人?

  犁田硬要犁得深。

  莫云古曰犁无三寸土,

  如今犁田罗——

  四寸浅了,五寸浅了,六寸浅了,

  犁下七寸是黄金,

  深耕才有好收成……

  不过就是这么几句普通甚至浅白和零乱的词,如何可以谱得这样让人动人心魄?这真是奇了,怪了,邪了!

  肯定是抄袭。柳老师恨恨地想着。不过,曲调中明明伏有本地山歌的素材,看上去不大可能来自外地的大师。

  他定定神,决定去找老寅查问个清楚。此时,几个学员正在文化馆的食堂里吃饭,密集地围了一桌,谈笑风生,热气腾腾。只有老寅无言语,一脸的庄严肃穆,直勾勾的目光只在碗里生根,伸出去的筷子,稳稳地从容不迫而且认真负责,夹住一根萝卜,在空中停稳了,再运回自己的碗里,停稳了,再运到自己已经准备就绪的嘴里。他没有听到柳胖子的招呼。柳老师拍拍他的肩,还拍出他的不耐烦:“阎王老子都不差饿鬼。吃饭就吃饭,吃饭人也催得么?”

  旁边一个学员大声对他说:“是柳老师找你哩。”见他不理,再喊:“是柳老师找你哩。”仍然没有改变他的目不斜视,也没给他脸增添任何表情。学员只对柳老师抱以苦笑说,他就是这样的,一吃饭就痴了,雷打也听不见。

  没关系,没关系的。柳胖子只好以后再说。

  像柳胖子这样的高手,能一眼看得出老寅的深不可测,曲子里既有泥土味,又有西洋套路,来路一时说不清楚。作为游戏之作,老寅后来上厕所拿的一张纸,被柳胖子看到了,竟是一支圆舞曲,地道的俄罗斯旋风,流露出中央音乐学院当年的教学风格,跳跃着草原、白桦树、花裙子、红菜汤以及手风琴的异国气息,完全能以假乱真。作者应该是毛三寅斯基或者毛三寅柯夫才对。

  看完他的很多曲子,包括他拿去擦屁股的曲子,柳老师这才换上一张大笑脸,恭请他到家里去作客,泡上好茶,递上好烟,称呼也变了:“喂”变成了“毛同志”。

  甚至变成了“毛老师”。

  毛老师倒有点拘谨,夹住双膝,直腰端坐,手心朝上地托举一支烟,小心翼翼地抽出嗖嗖气声,不知是哪里在漏气。他不管听到什么,浅浅一笑,缓缓点头,没有下文。即便说什么,含含糊糊的呵唔呵唔不知是什么意思。大概是遇到了知识分子,他也知识了许多,土话里夹进一两句抽筋式的京腔,但还是不够斯基也不够柯夫,让旁人的耳朵南北兼顾城乡统筹其实更加紧张。

  “操,社教他妈的最有意思啦!”他炸开一个笑脸,突然想到了话题,“高队长下村,说你们不要客气,家里有么几(什么)就吃么几(什么)。三婆婆以为他有母鸡就要吃母鸡,吓得脸都白了哈哈哈哈……”柳老师没听懂,见对方大笑,就陪着笑笑。直到事后很久,经过自己努力思索和其他知情人解说,才明白老寅刚才的意思:老寅是说自己读大学的时候,曾前往农村参加社教运动,认识一个工作队长,发现他的口音经常引起误会。这一段话,算是回答主人关于中央音乐学院的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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