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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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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本质上讲,裘利安是个在英格兰乡村绿野中长大的孩子,一向不喜欢城市,不管是伦敦还是青岛,他一开始写诗,就拒绝艾略特和庞德式的“现代性”。他记得昨夜的梦:一大片树林,他奔跑在田野上,一条水牛也在跑,一群狗尾随他们,好些人在呼叫,追赶。他卷裹着树叶青草不顾一切向前,撞倒树篱笆,压倒一片灿烂的野花。 在梦里见到的是英格兰还是中国?他弄不明白。 此刻,他在小鱼山自己的花园里,剪掉桃树所有带花苞的细枝,满满一把,够插在刚买的古董大花瓶里。 讨厌的中国的风俗迷信!裘利安笑了笑。不过如果不信,干吗要剪掉桃花呢? 他有个感觉,身后有人在注视自己,立即回转头,果然闵在他身后。他去拾地上的剪刀。他回头那一瞬已看见,闵很疲惫不堪,头发挽在脑后,没戴眼镜。干吗不戴眼镜,难道上帝暗示了她:眼镜是他们之间的障碍。见鬼! “你不欢迎我,对不?”闵说。裘利安想,她未免太聪明了,马上看出自己的态度。但他还是决定不理她,径直往房子里走。 闵跟上,不请自进。 裘利安不知哪来的气,突然将手里的花枝通通扔在地上,他的赤脚沾有草叶水珠,在地毯上一走一个脚印。壁炉旁的柜子上有好些他买的中国书,他胡乱翻,当然一点也不懂,只是觉得印刷古雅。 他看得认真,眼晴里汉字瞬间放大瞬间缩小。闵为什么不走过来,长沙发短沙发都空着,也不坐,她一动不动站着,太像一幅画,太不真实了。得了,这个女人有什么权利在我房里?我弄出乱子,我喜欢乱子。不过日本人可能比我还行,当然喽,趁日本人还未捣出大乱子,让我停止小乱子。裘利安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也很难相信,这个上午,他的喉咙里发出从未有过的冰冷的声音: “郑太太,我们在这房子里能做什么?” 闵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她看着裘利安,想说什么却忍住了,迅速地转脸,急急地朝房门前走,地上的桃花枝差一点绊倒她。房门在闵出去时很重地响了一声关上,裘利安不由得浑身一颤。 我必须去打猎,不然我就会疯掉,我必须吃东西,否则我就会垮掉。裘利安大声叫仆人,没人应。他这才记起是自己把仆人赶出去了。他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像个咆哮的动物。你,范奈莎,亲爱的母亲,你永远那么清醒,而弗吉妮娅阿姨却已在边缘上,濒临疯狂。啊,贝尔教授,也继续了你们自由狂傲的血液,尖锐的感性。 是的,天生如此,不必责怪自己,更不要责怪世界。 吃了些填肚子的东西,裘利安找到猎枪,也不收拾满花园满地毯的花枝、草叶。他戴上帽子,穿上长靴,披上猎装,朝门口走去,准备到山里。他拉开门,才发现天正下着丝丝小雨,不是打猎天。 但使他吃惊的并不是雨,而是看到闵背着门站着,不是在他门口,而是在门口外青石块铺的路上,准确地说,在前花园的小径上。如丝的雨水中,她浑身湿透,也不肯退后几步躲在他的屋檐底下。她竟在这个上午,起码三四个钟头,没有走掉,而是一直站在他的门外! 裘利安心里像裂开一道口,他随手扔下猎枪,慢慢走近她,他很想靠近她,离她更近一些,但他忍住了,就站在她的身后。 她没有回过身来,她声音沙哑,明显哭过,不过语调却显得很静:“裘利安,我不能在这儿,在这儿离你太近我受不了,我会在北京等你。” 说完,也不等裘利安表示同意不同意,她就往前迈步,步子不再凌乱、慌张、急促。 闵的话,太出乎裘利安意料之外,他什么也说不出来,看着她苗条小巧的身影消失在小道上。他呆呆站在细雨中,觉得雨水在一点点浸透他的头发和皮肤。 第二天一早,他收到一个大信封,里面有闵在北京的地址,还有一大叠英文手稿。闵短短的信里说,这是她用英文写的小说,请他在火车上打发时间读。 闵以看望生病的父亲的名义已去北京。在等候北上的时间里,裘利安额头上的伤口已好,未留下任何印记。 是否去赴约? 时间一天天逝去,裘利安变得犹豫不决,本能地对过分强烈的爱情感到害怕。 他觉得看不见就会忘掉她,逐渐会成为习惯。 但闵站在门外雨中的背影,每次打开门,他仿佛都能重新看见。她说的那些话,深深地打动了他,她是他遇到过的最痴情的女人,也是真正达到布鲁姆斯勃里自由精神境界的女人。他明白实际上他的考虑,最后都不会算数,他很难拒绝闵的邀请,完全不可能做到。 第六章 在火车上读她的小说 寒假到来之前,裘利安订了去北京的火车票。现在他的恐惧正相反,闵到底会对他怎么样?男人会变,女人也会变,尤其是一个中国女知识分子,自己从没有过经验。闵既然能变过来,也能变过去。他实在怕在北京扑个空,闵会晾着他。 不巧,这天是星期日,拥挤的市南区街上,裘利安和田鼠各自坐了一辆人力车。时间紧,为了赶上火车时间,裘利安挥着钞票大叫:“赶上火车每人加一元。”田鼠的那个车夫瞅 空从人行道上绕过,跑得飞快;裘利安这车夫不行,他跳下付了钱,换了一辆车夫强壮的。 他赶到火车站,竟然还有十多分钟。田鼠早就将他的一口皮箱送上火车,放在厢位。 火车从青岛直达北京。裘利安不用问在哪里下车。他穿着中国长袍,深蓝绸面,驼绒里。他不在意这服装是否使自己样子很滑稽。不过天已冷,穿这样的衣服真是享受。他担心北京更冷,也把黑呢大衣带上,还有一顶黑礼帽。头等车厢十美元,他一天半的工资,像从巴黎去柏林那么舒服。正巧这火车是德文告示,德式服务,使他格外惊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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