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虹影 > 上海之死 | 上页 下页 | |
二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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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被放行了。她松了一口气,不快不慢地走过外白渡桥。想了想,就去了四马路。 穿行在于堇面前的男女,或衣装华丽整洁,或落魄褴褛,不过街上热闹如昔。她走走停停,发现自己站在老正兴门前,心里一喜,便上了楼。二楼里已有了不少吃饭的客人,于堇被侍者引到一个稍偏的地方坐下。她未看菜单,就点了一个最地道的上海菜:腌炖鲜。 没多久,菜端上来,份量足,两个人也吃不完。子鸡公野笋干里飘着几片金华火腿,汤美肉嫩。 喝了一小碗汤,于堇才明白自己就是专门来这餐馆的。第一次休伯特带着她上这儿来吃饭,也是临近十二月份,一个冷飕飕的晚上,他要的就是腌炖鲜这个菜。以后时间隔久了,两人就念叨上这儿来。 侍者给于堇端来一碗米饭。她吃着饭,巧了,老正兴的留声机正放着当年百代公司录的她的歌。江水月朦朦,殷勤盼再相逢。杯酒劝君饮,怎知花落几度风?你问我,这良宵美梦与谁共?我问你,为何爱上海夜玲珑? 太俗气的词,不过那几年电影里全是这种货色,幸好音乐不错,她听了不太难为情。 这儿离休伯特的书店、她和他的家已经很近了,近到可听到他的呼吸。小时候,她总好奇这附近街上老是有漂亮的女子走来走去,打扮得很摩登,笑声很响,说话都与其他街上的女人不同。跟月份牌美女一模一样,就是月份牌美女! 稍长大一些,于堇才明白,她们都是下流女人,是她应当鄙视的。她被送到教会学校寄宿,休伯特付出高额学费的原因之一,可能就是这个书店区报社社区,竟然与红灯区混在一起,也算是上海一景,但肯定不适合女孩子长大。 奇怪的是,她演的电影演的戏,有不少这里的角色。她一回想,就演得像,走路说话,甚至哀怨叹气,一招一式,学都不用学。 休伯特的书店里,偶尔也有这样的女子来,不像要买洋文书,也许是借这个地方等人,让于堇看得两眼发直。休伯特也不好意思赶她们走。 在反叛年龄之前,做个小姑娘时,于堇觉得她能让休伯特高兴时,就会有办法让他高兴。例如,小事情上,学校里新增加一门手工课。学抽丝钩花、绣花、踏缝纫机。她认真地学,在手帕上绣了养父名字缩写F.H,送给他。他选了一张唱片,放上留声机。那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一钢琴协奏曲》,那些切分,那些忧郁悲伤的调子,于堇听得心怦怦地响,喜欢上了拉赫玛尼诺夫。 准备与倪则仁结婚了,想到要把这消息告诉休伯特,她马上忐忑不安。那个夜晚,她用钥匙打开书店的门,就听到楼上传来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她轻轻走上楼梯。休伯特坐在留声机边,显得非常孤独,他闭上眼睛沉浸在音乐之中,一只手跟着节奏摆动。于堇静静地站在过道,这个晚上她不能对休伯特提结婚的事。天空星月分明,水管从地下爬起舞蹈,风声水雾涌来,神还未来临。一个年轻女子面对脚下的白色崖岸,要跳也必须跳下。她泪流满面。 音乐完了,休伯特一声叹息,喃喃自语:“可惜只在收音机里听过他的《巴格尼尼主题变奏》,什么时候我会有这唱片呀?”“弗雷德,我以后会给你的。”于堇说。她一再说,记得去香港之前又说过一次。 可是她多年前的承诺到现在也未兑现。在香港也忘了这事。现在她又做了一个承诺:一个更难兑现的承诺,找出那个Kabuki到底是什么地方?她得赶快处理完这一层层的“烟幕”戏,尽早找到窥看的门径。 走出餐馆,正巧一辆电车驶来,她像少女时代一样,电车尚在开动时就一步跳了上去。坐在车里,她看每一条街,仍是没怎么改变。 电车过了国际饭店一段路,于堇才发觉,赶快跳下电车往回走。 28、彩排焕然一新 于堇坐电梯到十八层,在过道上,她取下披巾和外衣,拿在手臂上,直接朝夏皮罗的房间走去。 看着外面的灯光,于堇在夏皮罗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她说得很快,她说英文时,变了一个人,条理清晰,一清二楚办事的语气。不知为何,她无法改变这个风格,觉得英文不如母语善于表达感情。所以在香港有公司请她拍英文电影,她客气地拒绝了。 于堇先说了倪则仁在监牢的情况,接着说起在苏州河北遭到搜查的事,夏皮罗沉思片刻,“暂时不必疑虑。遇事更加小心。”然后他说:“下一步如何走,我会设法请H先生指示,但万一来不及,还要你自己临机应变。”昨天下午于堇与白云裳见过之后,到这个房间来的情景,于堇也是坐在这张椅子上。不同的是昨天夏皮罗说,今天于堇说。夏皮罗递过一杯桔子汁,于堇确实口渴了,谢了他一声,便端起来喝。 夏皮罗看着于堇,语气变得柔和了:“H先生,要我转告,他要你注意身体,早晚天凉,一定不要感冒。”于堇站了起来,点了个头,就算告别。明天按谭呐的时间表,是全天训练,从早上八点开始。早睡,才能早起。 到楼上房间,于堇第一个动作就是取出安眠药,倒了杯水。想想,她把安眠药放回瓶子里。今晚最大的镇定来自于得到休伯特的关心。她在吃晚饭时想着他时,他也会想着她,不必见面,就是隔这么近,她也会严格遵守他的命令。 睡得比想象的好,几乎想不起来做过的梦,于堇睁开眼睛来,是第二天早上七点。 她感觉房间真暖和,掀开被子,从床上跃起来,跑进浴室,漱牙洗脸梳头。早餐送到房间。她隐在门后,接过托盘,签了单,然后关上门,将托盘先搁在茶几上。进了浴室冲了个澡。然后出来,还是披着一件睡袍。先吃早饭:一碗上海馄饨,一碟梨子。然后坐在梳妆台前化妆。 长年的舞台生涯,使她能在两分钟内做好别的女人要花半天时间才能做完的事。说是阮玲玉眉毛要画两个小时,于堇耸耸肩:每十秒钟就有人敲化妆间的门,催她准备上台。那就最好在十秒钟内画完――如果眉毛非画不可的话。 小心地穿一双新的长统玻丝袜。 五分钟不到,她整个人焕然一新,与昨天完全换了一个人。里面是皮毛镶边的旗袍,从衣柜里取了根绣花羊毛披巾搭在肩上,把脚伸入高跟皮鞋里,关上门,一边往楼下走,一边把钥匙放在小皮包里。 台上于堇与男主角演员跳狐步,两人配合默契,他风度翩翩,她风情万种,节奏踩得韵味十足,身体语言更是既挑逗又神秘,他们已熟知对方的下一步,如同跳了多年的舞伴,热情奔放地旋转旋转。 谭呐拿出一盒槟榔牌纸烟,心里笑自己的顾虑真是多余。助手昨天就告诉他,于堇来这儿排练过了,而且很上心。看来职业演员就是不一样,于堇就是有值得骄傲的资本。今天这盒烟本是当作发火的替代品,现在成了享受的奢华。 他抽起烟来,却是以一种奇怪的心情,他觉得这烟味道好极了,甚至不逊色于莫之因的古巴雪茄。台上的男女完美地进入了角色,男主角迷恋于堇的眼神,一点不像是在演戏:没有男人面对于堇能不动心。 他专门请好友陈可欣作曲,陈可欣作的词曲《难道你不在乎我的爱情》,是《狐步上海》中的主旋律曲。调子很萎靡,歌词更感伤,可能正是上海此时的心境。他早就请电台录好,作为广告预播,果然此曲已经开始风靡上海滩,不到年末就可以在上海孤岛唱得个尽人皆知。 艺术圈的同行都另眼相看谭呐,这个一向不顾票房不点钞票的导演,怎么这次顺应时尚,福至心灵,做广告造声势。而且一做就行家里手,处处击中要害,事事顺利。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中西报纸都在影戏版面,隆重刊登着这戏的广告,已成大势所趋:整个上海都在掏腰包,等着看这台好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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