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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她搁了电话,在暗暗的房间里坐了好一会,这才按亮灯。他不来,她一个人睡觉清静。房子虽然贵重,却是他答应的单子上第二容易的事。她筱月桂还得耐下心。这个黄佩玉不知何日才会出现,他的诺言更加遥远。

  这如意班已经穷疯了,不知是谁说漏了嘴,还是这些乡下孩子早就学得精明了,都知道了筱姐在用出全身本领给班子争一个前程。整个班子都在叨念“先施屋顶花园”,“大世界”,只不过当着她筱月桂的面不敢吱声而已。看得出这些人期盼的眼光比她还焦急。而现在她自己先得搬走,去住小洋房,这点让她最难受,也最说不出口。

  礼查饭店的这房间墙上贴有墙纸,古典的花纹图案,床不大,可是很柔软。有一个巨大的雕花西式梳妆台,面窗而放,两个沙发相对,棕色木质百叶窗,垂挂着窗帘。外白渡桥安静了,苏州河这时也安静了,河岸旁亮着少许的灯光,映在水上。天上没有一颗星星,阴云如飘带铺开,月亮始终隐匿在其间,不肯露面。

  男人的失约,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望着阴霾的天空,感觉到今后还有许多这样的日子。如同她今晚一人从电梯出来,到这房间来时,她穿过长长的走廊,折了两个弯,地板上打过蜡后,辉映着灯,亮光闪闪,照着她一个孤独的身影。高跟鞋踩在上面,那一声一响只有她自己清楚是如何敲在心上。可是她有什么必要呆在这儿?于是,她去找自己的鞋。

  筱月桂叫不到出租车,饭店侍者告诉她说,英商中央出租公司倒是通宵服务,但打电话去叫,说是要等一会儿才有车回来。她想想,觉得不如步行。

  好久没有一个人走路了,她在夜风中,心思恍然。她曾经好多次走在这外白渡桥上,只有这一次,几乎没有人,也没有车,静得出奇。她清晰地记起那第一夜与黄佩玉度过的情景:那晚他们喝了香槟,进了房间后,两人的脸都红通通的,筱月桂喝得多一些,走到阳台外,那江水轮船,房里房外都如梦。她好像脱了高跟皮鞋,从椅子上跨到写字桌,并抬脚走到窗框前。黄佩玉把她抱了下来,扔在床上,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你以为我会跳吗?”

  “要跳,带上我。”

  “不会跳的,只不过想到河里游个泳。”筱月桂醉眼。她捏住黄佩玉的鼻子,嘴却咬着他的耳根,“我要看你把我怎么办!”

  “你就会看到。”黄佩玉明显也有些醉了。

  这时她回了一下头,那临街面河的窗,阳台漂亮地凸出,透出灯光的窗纱在细风中拂动。对了,她站在这外白渡桥中间,正好走了八十步,走到桥端,一百六十多步。向右顺着苏州河走,这么多年在上海,她是一点点熟悉这个城市的,她走过无数街巷,对这个巨大无比的城市的角角落落,比对她自己的家乡更加熟悉。

  向南进入一条飘满花香的巷子,月亮探出云层来,铺了好些光亮在石板路上。夜深,听得见打更人在敲梆梆声。拐入一条弄堂,却有人在屋前搭了竹床睡觉,打着呼噜。她出了巷子,又是一条街。

  “白糖——莲心粥!”

  “桂花——绿豆汤!”

  小贩的叫卖声听起来很亲切,长音落在“糖”和“花”上。她顺声走去,有一小摊贩摆着锅碗,见她,便热情地招呼。她有些饿了,就要了一碗绿豆汤。她从来都觉得绿豆汤最好吃,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让她心脾舒畅。

  半小时后,她走进一条里弄顶端,敲开那儿的一幢房子的门。李玉说:“小姐你怎么回来啦?这么晚了。”

  “他有事。”筱月桂说。

  这是一个有亭子间的上海市民住的房子,一共三层楼,如意班租了两层共四间房。只有筱月桂自己是一间,其他三间男女分开住。走进门就是一个公用的厨房,灶上是铁锅竹盖。

  两人穿过厨房,一前一后走上窄小漆黑的楼梯,拐了又折,折了又拐,上到三层来,直走进她的房间。里面小是小,收拾得很干净,窗台上放了两瓶玫瑰,使房间里添了好些家居的感觉。“还是自家好。”筱月桂说着往床上一趴,李玉走过来帮她按摩脖子和后颈椎骨,逗趣她,说要是她睡不着了,她就去找个男人来服侍她。

  “不用了,我是故意走的。”筱月桂说,“你想想,这热乎劲还刚在兴头上,他就走不开了。我不能事事将就他,不能像他那些女人一样由他喝来使去,不然他马上就会腻味的——如果他找过来,你们就说我不在。”

  第二天中午,李玉才明白筱月桂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听到敲门声,下楼去,早已有邻居开了门,黄佩玉站在门外,天上在下雨。“小姐回来了?”他问。

  李玉什么也没说,转身往楼梯上走,她想看看黄佩玉会急成什么样。“她不在吗?”他说,跟了进来,“还是她出去了没回来?”

  李玉只管自己上楼,当没有听见一样。上面是秀芳站在楼梯口,学戏里唱词哼唱了一句什么,亲热地说:“我家小姐,刚刚才睡着。”她下了一步楼梯,“请问黄老板,要我叫醒她吗?”

  “不用,我等她睡醒。”黄佩玉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他想一想,说,“我可以进小姐房里等吗?”两个仆人当然都不敢拦他。

  他进入筱月桂的房间,坐在床边,筱月桂裹着被子一把抱住他,“你看你弄醒了我。”她撒娇,“怎么来了?怎么衣服湿了,头发也湿了?”她给黄佩玉脱掉外衣,又用毛巾擦干他的头发,把他按倒在床上,盖上被子。他是心里丢不开筱月桂,到旅馆,筱月桂不在,就去工部局办公,然后就找到这儿来。

  路上飘起细雨,结果淋了雨。

  “我是昨夜实在一人睡不着,便回来了。早知道我该等你。”筱月桂向他道歉。再一想,恐怕他是想知道她是否一人在床上,无论是旅馆还是在她自己的屋子里,或许想来个突然袭击。这人看来十分多疑,平日从不相信任何人。

  筱月桂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这才想他可能真是不舒服,一摸他的额头,似乎在发烧。“你头痛吗?”

  “有一点。”黄佩玉说。

  她便让他一人睡好,自己穿衣起床,对李玉说:“黄老板可能着了凉,你熬碗浓姜汤来。”

  她守在他身旁,细心地照料他,给他擦汗,给他喂姜汤。

  他睡着了,她仍守在一旁,一直到她又准备上台时,才叫醒他,把他送回家。

  第二天,筱月桂接到先施屋顶花园剧场的邀请,请她去谈如意班借剧场演剧的合同。果然,不用垫付,三七分成租场。筱月桂终于摆脱了印子钱的黑影。

  但是她一直不明白,那天黄佩玉是真病还是假病,才兑现这个对她来说最揪心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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