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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她笑了,笑得很感染人,我不由得也笑了。我们手挽着手,走到隔壁一个像客厅的房间。她说:“你陪陪我,多玩玩,爱留到什么时候都随你,想走就走,什么时候都欢迎你回来。”接下来是老一套的女人互相恭维对方漂亮的话题,虽然我是由衷的,但说出来也带有几分虚假的劲头。

  她突然提起张俊:“这个人,我是看错了。他怎么能自私到胡言乱语呢?”

  “怎么啦?”我问。

  “他向恐怖分子说出太多秘密。不是我怀疑,凭直觉,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如此胆怯,是对公司的叛逆。公司不会容忍。”

  “他如果那样,就不会托我找你。”

  花穗子停下,问:“你相信他对公司忠心耿耿?”

  “我只知道他对你忠心,生命危险之中还想着你。”

  “我正在考虑是否要求总公司召回他,如果他还能活下来的话。”花穗子说。

  未关上的走廊窗子,映出哥特式尖顶建筑,几乎被摩天大楼吞没。黄瓦红瓦低矮的小街两边的小房子,好像给侏儒住的。总统官邸多少年了都空着,仅作为游览之地。以前戏剧家哈维尔做总统时情愿住在河畔的公寓里。现在他干脆辞了总统之职,躲到山里继续写他的剧本。

  这个向往自由的城市,浪漫、懒散的城市,盼望春天。春天终于来了,空气自由地充满天空,除老城区外,周围的工厂,巨型运输机在起落,雷达在旋转,计算机网络在吱吱响,卫星的电波轻轻地擦过易北河面上极长的拖轮。到处是后信息时代与旧工业时代的混合体。由华信公司制造的全景电视高悬在最醒目的街口。而我昔日的朋友——花穗子就跟当年那些曼哈顿的中国女人一样,早就不愿提起初来此地时贩卖春药、传授东方神气怪功或是看风水教太极拳起家的历史。

  我止住自己往下想。这样看待花穗子不太对。毕竟她跟我这种一事无成的文人不一样,她靠自己闯出一片世界,货真价实,我应佩服才是。

  而且,若不是她,我还不知在哪个凶险之地逃命呢?

  正像她所讲,若不是她回了一次中国,正好到那个山城,往事历历在目,她的记忆中便不会浮现出我的面孔,一打听,知我在纽约,但没人知我具体在纽约哪儿。这难不倒她,她的全球追索网设备健全又先进,还真把我给找着了。我从屏幕上看到她的面孔,听到她一次又一次邀请。在离开纽约后,正不知何去何从之际,我想,何不去布拉格那个浪漫无比柔情无比的城市,舔净自己伤口上的血呢?

  “你不来,就是瞧不起我。”她在传像电话里姐儿们义气十足地说。

  那我还犹豫什么呢?虽然我和花穗子早就不像当年那么亲密,我早已不是我,她早已不是她,我们肯定不会将银制的玫瑰红、月光白、蛋心黄的三色戒指,彼此一模一样地作为信物戴到无名指上,我也忘了她与我的男友的一段多事的闹剧。说实话,我除了感激,还掺杂了佩服,她如此调整我们的情谊,大方,率直,不纠缠一般女人都会看重的小细节,我难道还要装模作样喝多年陈醋?况且,我的确不知道自己能到地球上的哪个角落去度过余生。这二〇一一年的多事之秋,我已在两个城市差点送了命,我得找个地方躲过劫难。

  “你在想什么,来,请坐下,让我们好好喝一杯。”花穗子温柔地打断我的思绪。我向她抱歉地一点头,并随她安排我坐下。看着她婀娜多姿地走到长桌的另一边。

  教堂的钟声荡漾着。浅浅地涂了晚霞的宫墙,映在伏尔塔瓦河面上。轻快的风把霓虹灯的四肢扭拉着,在桥和河畔跳舞。夜阴暗地遮挡了所有没情致的景色,遣送出捷克童话里的月亮,有点调皮,轻快地滑出云幕。

  我和花穗子坐在宫廷式桌子的两端,金碧辉煌的放射形吊灯垂在桌子上方的天花板上,侍从一道道撤换肴馔。新端上来一只鹌鹑,清蒸的,微微透青色,几瓣蒜摊在盘沿,香气诱人。落地窗被侍者敞开,一点儿也听不见山下喧腾的市声。我和花穗子慢慢喝着酒,谈话如从前,内容一会儿隔山一会儿临海,没边没际地说,不需要音乐伴奏。只要有对方的声音,不管说什么,都显得十分美好。

  “女贵族李布丝建立这座城市时,其他贵族很反对,尽管他们一个比一个疯狂地追求着她,却都想做她的主。李布丝对他们进行报复。她走到伏尔塔瓦河河湾的小山上眺望,有个农夫在耕田,太阳在小山和缓坡间懒懒洋洋地睡下去。她走到农夫面前,说,‘我要你做我的丈夫。’”花穗子手扶了一下高挽在脑后的头发。

  “这恐怕是整个欧洲古建筑保留得最完整的城市。”我说。

  “外观,一个脸罢了。”花穗子插话。她用餐刀把鹌鹑划成几个小块。

  “不管怎么样吧,幸亏半世纪前二战没打到这里。否则,像德累斯顿,留着废墟,铭记历史仇恨有什么好?这个堂堂皇皇的城堡区,住过德国人、俄国人、奥地利人,谁当布拉格的主,谁就住这儿。”我举起酒杯,“你镇住我了,亲爱的,如今你是城堡的主人。祝贺你!”

  “不,祝贺中国,现在轮到东方人了,”花穗子高兴地说,“没有祖国就没有我。”

  我们隔着盘、杯、刀、叉,隔着燃得温情脉脉的烛焰,相互凝视着举了举杯,一饮而尽陈酿的月桂酒。

  电话铃突然响起。花穗子按了一下桌边的钮,问秘书是谁,然后说:就告诉他,这阵子我没空。她将电话钮关掉。不耐烦的声音和动作,不太全是对打电话的人生气。我想她是在证明我那句恭维话,她明显地很乐意听到这话,对故友炫耀成功比向敌人炫耀胜利更为过瘾,并且都急切而有点夸张,不管是什么样大开大合大气魄的人,都免不了。

  同一个道理,我的赞美真诚、不含有讥讽,她反而不舒坦了。可能我嘲骂两句,她更得意一点。以前,她性格中就有被谑之乐。当然,现在她早已不是当年无家无业无牵无挂的流浪女子,而我仍然是。

  或许是我太在意她会如何想的缘故,才生出上面的看法。

  我站了起来告辞。

  “不在这儿过夜?有你的房间。”花穗子挽留我。

  “不,谢谢你。”我坚持要回旅馆。

  花穗子将我送到宴会厅门口。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西方男人在过道里叫住她,说是有要事商量。

  花穗子忙给我介绍,她说,这是华信公司驻欧洲副总经理——哈谢克。然后说我:这是我最好的女朋友虫带虫东。

  我伸出手去握住对方的手,觉得这人好像在哪儿见过,面熟得很,他微微鬈曲的头发,头发不多,脸上骨骼粗大。

  和我客套完毕的哈谢克转过身,对花穗子说,希望和她单独说两句。花穗子本想发作,但却伸出手拍拍哈谢克的脸。哈谢克就一声不响了,静候一旁。他有一副狼狗的相貌,即使年龄大一点,也是女人不讨厌的西方男人类型。

  “已经叫了出租送你回去。”花穗子解释说,不巧她的司机还未回来,而她自己有事脱不了身,所以叫了包车。

  “不必,我散步下山。”我婉谢,“没几步路。”

  “何必呢?”花穗子说。

  我也不坚持了。对她和哈谢克挥手的那一刻,我猛地想起,哈谢克的脸型,跟几年前全世界闻名的中国出资美国出演员的好莱坞电影中的恶棍很相像。这些恶棍总是轻而易举勾上女人,然后要她们的命。得花好一场打斗才能弄死他们。花穗子会像电影中傻傻的百万富婆上这种男人的当?对张俊那样的中国人,她倒是毫不留情。也许女强人在男人世界中混世界,自有对付男人的招数,不是我这种俗人能弄得清的。

  六门轿车驶出城堡,路上几乎没其他车行驶,一路滑下山。出租车司机侃侃而谈,说是东方人全虚伪,谈的只是钱。他从反光镜看出我在仔细听,便关小收音机,里面的捷克人在吵得不可开交,我不懂捷文,但猜得出收音机里谈的和这个捷克司机用蹩脚英文谈的差不多。司机说,东方人工作太勤奋,穿着太整洁,待人太骄傲,看不起西方穷人,把他们看成劣等人种。

  “那么,西方有钱人看得起东方人吗?”我反问。

  “西方有钱人至少绅士派头,不显山露水。东方有钱人在这城市霸道着呢,人人见着得先让三分。瞧瞧伏尔塔瓦河边的豪华宾馆,全是黄皮肤世界,警卫森严,子女有专校读书。”

  司机突然想起,“哦,对不起,你也是东方人,日本人还是新加坡人?”

  “中国人。”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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