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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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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布拉格:城市的陷落 01 那声音在说,孩子不应该到世界上来,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怀善意;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父母在,丝毫帮不上;父母亡,孩子孤零零,得不到些微的安慰,哪怕廉价的安慰;孩子的一生要忍受多少失败、挫折,再强悍,也强不过这个世界,仅是一股风,就可把孩子架向彼岸的一座座桥截断。 那声音又说,那些真正见到了魔王面孔的孩子,没有回来;即使回来,也无语。 多难呀!多难呀!那声音说。让我越过短暂的生命所经历的一切,停留在未出世、尚在母亲子宫中的那刻,对即将面对的这个世界还充满惊愕和希冀。或许这些感觉都不如采取不屑一顾的态度。这是惟一的武器、无可奈何的武器。 我终于被一块磁铁——要流落就流落到布拉格这座城市的想法所吸住,我注视自己,像一粒尘土,在空气之中飘浮。没有拥有,只有存在。多少年前,在这个城市,卡夫卡对所有的孩子说:只有一种追求最后的呼吸,追求窒息的存在。 就让我贴紧离我最近的城堡钟楼,看冰凉尖锐的铁针划出时间。岁月沧桑真实的一面,转向历史轮回虚妄的一面。好吧,只要一身在,就能把终极变为开端,只要一心在,就可以把开端视为顶点。 02 荣格曼诺娃大街上都是圆圆胖胖的汽车,本是九十年代中期西欧的流行样式,圆尾圆头,像光闪闪的萝卜。不错,我已到了贵妃醉餐馆古朴的黑褐色门前。高大美貌的捷克女郎穿着贴身裙,长长的薄纱手套,礼貌地夹道迎送客人。 “去贵妃醉看看。”花穗子在电话里这么交代。她公司下属全世界跨国的中式系列餐馆,一流的风情,一流的舒适,一流的色香味。我坐了下来,在一个半敞开的单间。我走进这餐馆,绅士盛气凌人,淑女端庄典雅,有一大半是扁鼻子平胸脯的黄种人,在彼此交锋的一语一笑一点头一抬手中,有某种似曾相识的不同寻常。 我本能地感到应当机立断,拔腿就走,花穗子不会来,她又会让我空等,她玩这一套已经好几次,让我在感激和不安之间不知以什么样的心情对待她才好,我一到布拉格,就有人接,旅馆已经包好,桌上已经放着华信公司的无限额信用卡。 我刚站起身,恰好遇到金发侍者的目光,他对我嫣然一笑,像个害羞的女孩。我一阵飘飘然,真不明白身在何处。这一恍惚过后,我才知多少世纪便悄然擦肩逝过。 我坐下,接过侍者递过来的菜单,慢悠悠地浏览着久违的中餐名称。我不知道花穗子会不会又派她手下一个小秘书来致歉。不管真假,我得领情:她有权拿捏拿捏我这个流落者,人在难中充不了好汉。我正在这么想来思去时,突然,“哗”的一声响,十来个戴着各式面具的人,端着九毫米冲锋枪冲进餐馆,关上门。响起了女人小孩的尖叫、哭声。在烛火映照下,正在品尝桌上一盘盘美味的男女中,也有好些人立即带上相同的面具,手里握着像儿童玩具的手枪。 大部分劫持者没有说话,只有两三个指挥的人凶凶地叫嚷,操着法语腔或德语腔的英语。他们迅速控制了混乱的局面,惊慌失措的食客和侍者,全部成为人质被赶到餐馆地下室。 可能柜台上按了报警铃,警车不一会就从四面八方尖叫着围攻过来。我早就躲到桌子底下,桌布低垂,劫持者没有发现我。一年不到的多次危难,使我永远处于警惧状态。我在桌底下,镇定下来。我听见戴着面具手握话机的劫持者头儿,在和政府谈判,要求释放在东欧被关押于华沙、布拉格、布达佩斯和布加勒斯特的被判无期徒刑的同伙。 “华信公司副总裁张俊在我们手中。”领头人手一挥,一个着银灰色西服的男子,被带出卫生间。卫生间的长廊一半是立体镜,自然的绿光,映出一些人影,我从桌下只能看见一些人的下身奔来奔去,分不出是男是女。话机看来塞到那个男子面前,他未从惊慌中恢复过来,按照命令,声音抖着说他是张俊。 他正要往下讲,话筒被一把抢走。 外面的警方在不停地叽叽呱呱重复着什么,我感觉到是在拖时间。 “听着,若不同意,我们就开始枪毙人质。”说话人手里的枪对着张俊,“华信公司副总裁是第一个。我数十! ”然后他倒数十、九、八,声音越嚷越高。他数完,对方没有反应。枪声响了,张俊倒在地上。地下室的人群吓得乱叫。趁着乱,我从冰桶里抽了个酒瓶,握在手里。 “立即同意,听到了吗?不然接着枪毙人。”那家伙对着话筒吼叫,屋内的人,又开始奔来奔去,似乎又要抓个人质来毙。我手中的酒瓶猛地砸在地上,红葡萄酒飞溅,香气直喷到脸上。所有的劫持者都一惊,停止了奔忙,端枪朝我这边冲来。 我怕他们开枪,举起手站起来,装着极害怕的样子。 “你,这边来!”一个蒙面人举着枪,头一歪。 走到楼道与卫生间的拐角处,透过两个站立的劫持者身体间的缝隙,我看见张俊,血染红了左小腿的裤管,鼻子在微微地一抽一缩,他没死,人一动不动,只是昏厥过去而已,也不知是失血、疼痛还是惊吓。劫持分子假枪毙人,做得真像那么回事。我掉转头,目不转睛盯着蒙面人,突然感觉到蒙面人极像刚才殷勤接待我的俊气的侍者。我稍稍偏过头:不会有错,特别是那金发,潇洒的动作。于是,我轻轻一笑。 “把尸体弄到楼上!”头儿皱着眉头下令。两个劫持者抬着张俊。“走,跟上!”蒙面人推了我一把。 餐厅有一半桌椅歪七倒八,花瓶、高脚杯、花枝错落无致地散落在淡绿桌布与地毯间。烛光和酒柜的灯熄了,看来这一层楼的电闸被拉下了。房内不太暗,但也不亮。双层加厚水晶玻璃隔音很好,听不到人声喧嚣和汽车喇叭。警车的灯照得窗子一闪一闪,街上早就被封锁,警察的扩音器叫嚷着什么。担任警戒的四个人密切注视一切可能被攻入处,握紧打开保险的枪。 蒙面人将张俊放在玉兰花前的沙发上。有两个人匆匆下楼。 “如果我请求你,你能把面具取下吗?先生。”我说。 他看看我,真把面具取了下来。确是那位侍者。警戒的人朝他回过头,他做了个手势,那人掉转过头。他比我第一眼见时成熟好几倍。半小时前我见的那个他和此时的他相比,一个是儿子,另一个是老子,虽然还是那张脸。 此人不是二头目,便是大头目。有人急急上楼,用德语和他交谈。看来形势跟他们设想的不太一样,他们怕我听见,走到一边急切地争论。瞅着这空当,我过去摇张俊,还不等我说自己是谁,他就睁开眼睛。 “请去找花穗子……拜托了!” 他记忆不错,还记得我,他三天前刚来这城市时与我通过一次电话,在屏幕上见到过我,当时,花穗子不在。这个男子身材魁梧,脸却瘦削,样子不太像生意人。 “你打了号码后再拨暗号三四三,就接上了。” 今天的经历未免太奇怪了,花穗子的第一号副手在求我做事。突然,我感到头晕,胸口一阵难受,便捂住鼻子、嘴,扶住大理石柱子。劫持者一个个在往地上倒,有的人倒下时胡乱扣响手提机枪,室内各种各样的玻璃比赛着碎裂的辉煌。不到几秒钟,我自己便旋转着进入这些像万花筒一般的晶莹图案。接着,什么都消失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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