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虹影 > 绿袖子 | 上页 下页


  玉子今天一进这暖和的房间,就说“开始过节!”山崎没笑,不知道他有没有忘一周前的话。这个男人平时还算幽默,今天看上去好象有点心事。

  这公寓虽然只有卧室客厅两间,却很大,连厨房都宽绰得令人羡慕。房间摆设简洁雅致得过份,清一色白墙,清一色原色木矮桌,只有一把扶手椅,墙角三个方形柜子也是原色木的,搁着一盆君子兰。房间里没什么色泽,除了一个山水画屏风,上面一钓鱼人,斗笠和鱼杆渲染了几分淡红。屏风紧靠墙作装饰,对面墙上一把武士刀,插在银器的鞘里,刀把和鞘上的花纹古色古香。山崎看着玉子进入厨房忙碌,首先是将一堆脏的大小杯子洗净,再变魔术似地端出两人的晚餐:面条上有着虾和绿绿的菜叶。

  “简单就是最好。”山崎赞叹,他打开柜子,取出大瓶清酒和两个小兰花瓷杯。

  玉子倒是喜欢山崎一贯在吃上的主张,她不经意地看窗外,发现雪停了。

  不过面条吃完后,玉子以唱歌来劝酒,唱了两句,停下,对坐在收音机旁的山崎说,“你听,这样唱,味道变多了。”她手里打着拍子轻声唱起来。进屋后她就换了一身居家和服,头发也束起在脑后,插了一枚银钗,像日本女子,跪着说话。

  山崎斟酒这功夫,玉子唱起了歌,背直直地,注视着推拉门,双手轻轻按着缓慢的拍子。她的嗓音很甜,很妩媚。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山崎端着瓷杯,原先斜依在椅上,乜斜着眼,色迷迷地看玉子,听她这话,坐正了。“玉子小姐,今天雪景真美,你心情好是不是?”

  玉子说:“这首歌让人伤心得慌。我真是太喜欢!这曲子你改写得妙。”她哼了一句,“这地方慢半拍,有个切分,更妙。”

  山崎见玉子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脸色都变了:

  “你是说,那个小二毛子是对的,我是错的?”

  玉子这才看清这个男人在发火,她蓦地停住,打拍子的手停在空中。脸上却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那是个二毛子?”她几乎笑出声来。“半俄罗斯血统?”

  “肯定是什么白俄人留下的野种,北满多的是这种杂种。我问过,他姓李,但是厂里都叫他小罗――小罗宋――LittleRussian.”他冷笑一声,“叫侮辱他的绰号,他还连连应声,没有骨气的俄国人!”

  玉子看到山崎余恨未消,她更高兴地笑了,“是啊,这个小打杂的,算什么。不过我自己也是个半不拉儿,我是日本女人留下的杂种,母亲叫什么,娘家在哪里,都不知道,玉子这名字,也是半中国半日本。”

  山崎听懂了,猛地站起来,刚想发脾气。看见玉子依然满脸笑,他总算约束住自己:“你看来很为自己一半支那血统自豪!”

  “哪能?”玉子低下头,温顺地跪着说。“全靠山崎先生提携。不然我什么都不是。”

  “这就算你说对了!在满映八年,你一直当替身演员,今后一辈子也只能做配角!”山崎凶狠狠地说。“厂里都叫你大美人,有人还说比我捧红的第一号大明星李香兰漂亮,有什么用?要不是我下决心起用你,什么美丽也一样消失,不要多久就无影无踪!”

  斜阳越过屋外雪的白透过窗来,从玉子的胸前照来,整个屋子,尤其是玉子整个人泛着华丽的红色。山崎看着窗格子投下影子中的玉子,时间并未在她的脸上刻印一个女人的年龄真是幸运。她身体往右移,避开了方格子的投影;倒是那斜阳不舍她,专心专意地在她脸上加上一抹霞光,比往日更性感而端庄;她跪着的姿势,那垂首听着的神情,像个温顺的女奴。

  山崎闷着头倒酒,一杯喝净。玉子伸过手,给他斟满酒。

  这是个什么女人?她是井,井水溢出来了。他又是一杯喝干。我自己也是井,随天命沉到底,那可怕的深处的旋流拖着我,我也会如她一样浮不起来。

  瓶子酒见底,他才搁了酒杯,站起身,带着一脸怒气,朝玉子靠近。

  玉子想闪躲,却未成。他不像喝醉的样子,那一点酒绝不会把他醉倒。玉子退到木桌另一边,后面就是墙,无处可退了。山崎猛地把她推倒,“这是满映给你的第一次机会,你不珍惜,我还珍惜!”

  “当然,我怎会不想把片子做好一些。”玉子看着他气得扭歪的脸相,恐惧地说。

  “那就得听我的!”山崎不客气地说。“什么个唱法,也得听我的!今天我才明白女人是不知恩的东西。”

  山崎几乎跟他的声音一起压倒在她身上,她的身体没有挣扎,只是脸拼命地摇开,不让山崎的嘴和舌头够着她。

  她气恼地说,“你这是强奸我。”

  “随便你怎么说。”他冷笑着。“我强奸你,还算得上强奸?”

  “你不能文雅一些?”玉子眉头皱起来,虽然她语气充满哀求。

  “我倒是第一次不想通奸,就想尝尝强奸的滋味!”

  “你这样太侮辱人,山崎先生。”

  她的指责使山崎动作更加粗暴,把她拖到椅子,拖到矮桌子前,她的头发散乱,银钗子跌落在地板上。玉子只能闭上眼睛,任他扯掉她的和服,做什么都由他。但是她的脸还是躲开他的嘴唇和舌头。她被弄痛了,只是咬住嘴唇,一声不吭,由这个男人动作凶狠地胡来。

  终于,山崎翻过身来,仰天躺着。半晌,他嘴角动了动,吐出两个字:“完了。”

  玉子依然裸着身体,原姿势躺着,脸上毫无表情,不过她的手紧紧地抓着和服的带子。他有点惭愧,声音柔软了许多:“本来一切都完了。是你让我下决心最后做一个好电影,我的绝世之作。”

  他侧过身来,看着玉子。“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做一部跟这场倒霉的战争没有关系的好电影,真正的艺术。你也看到,我已经不在乎大本营会有什么话。”

  玉子还是没有吱声。他俯在她身上,手捧住玉子的脸,玉子的眼角好似有泪痕,目光有了变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奇怪,你今天在我面前,什么角色也不扮演,就演你自己。”他点点头:“行啊,行。无论如何,我也得谢谢你的演出。这几天我们就配好音。艺术没有国界,没有时间。《绿衣》这部电影,也会让你的美貌传诸不朽。”

  玉子只当未听见,她的目光晃过他,一双眼睛大睁着,她小心地用和服把自己遮盖起来。

  山崎翻回身,手拍着地板。“但是完了,也就完了,我就是那渔翁,残阳落寞天涯。”他盯着那屏风,叹一口气说。

  玉子的眼睛却看着桌子与天花板形成的角度,好象在寻找她应该占据的位置。若不是一年前李香兰一再对她耍大牌,对她的配合挑三拣四,有一天两人话不投机,李香兰甚至将手里的一杯水泼在她的脸上衣服上,破口乱骂她,她忍了多久的气,也不会点燃。

  她下决心做个真正的电影明星,起码,对得起自己一辈子的演员生涯。她横下心来费尽心机接近山崎,让他对她另眼相看。山崎也确实未辜负她。新戏准备了两月,开拍了半年,一切正顺她的心愿开展,如那茫茫雪原中一排大大小小的房子点上温馨的灯,星星般一线线伸延下去。

  但是在这一刻,玉子怀疑她自己的真正心愿,她真的那么想演主角当明星吗?

  清晨,山崎穿着睡衣从卧室出来,上过卫生间,坐在客厅椅子上拧开收音机,他掏出一支雪茄来,平常早上起床前的习惯。昨天酒喝多,头重得厉害。收音机调不准,声音杂乱。但是他突然弯下身来,把耳朵凑到收音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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