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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来人细声细气勉强地叫了一声,就拿了根毛巾和面盆,盛了水,端着脸盆进里屋了。柳璀见过这女子,于是忍不住问:

  “这是你的女儿?”

  陈阿姨说,“是的,是我的养女蝶姑。昨天你见过她了?这几天她胸口不舒服,嫌上医院太贵,让我抓了些草药。”

  柳璀说,“我以为找错地方了。问邻居才知道是对的。”

  “她这儿有点问题,”陈阿姨指指脑子说,“一直没学会跟人打招呼。二十多年前,河南一带逃荒的人,经过我们良县。她满嘴吐泡沫,浑身抽筋。昏倒在巷子口。老陈好心地把她弄回了家,我们救醒了她。不过从那之后,她的脑子不太灵。她在街道上班,每天天没亮就得清扫马路,工资低得可怜,太辛苦,不过连这种工作说是也得下岗。”

  柳璀没有说上午遇见过蝶姑,可能是扫完了街,又另找了一份工作吧?陈阿姨忙着把药罐里的乌红的汁滴到一个碗里,她给蝶姑端进去,叫她趁热快喝。蝶姑却问,“妈,你吃饭没有,爸啷个样?”

  “他还可以。我回来晚了,把你弄醒了。”

  柳璀看出母女俩感情很深。陈阿姨跨到厨房来,突然拍了下手掌心,对柳璀说。“你妈总说起过月明吧,我儿子,他跟你同年同月同日生!”

  母亲说当年他们离开良县时,把老部下陈营长和陈阿姨留在这个地方上了,陈营长那时担任县武装部长,是个直性子人。他们之间,自五十年代初就无可奈何地断了联系。

  “母亲说起过。”柳璀只是顺话问:“你的儿子呢?”

  陈阿姨说,“等等。”她转过头去对里屋的蝶姑说:“姑儿,你先歇一会,就去医院陪你爸。”听到里屋答应了,这才转过来说:“我正要到月明那里去,他在山上的水月禅寺。”

  柳璀听说过,此地有一个名胜,南华山上沿山而筑的禅寺,据说是明代留下的殿宇。不过她的儿子在那里做什么?

  陈阿姨解释说:“他不是和尚,他在郊区小学当老师,什么课都教,”陈阿姨人显老,说话却一清二楚。“一迁移,小学就解散了,月明就给禅寺的礼品店画画。他该干脆做个和尚算了!这么大年纪了,也没娶个媳妇,我怎么说也没有用!倒是有姑娘喜欢他得很,可是他不感兴趣。”

  她斜看了柳璀一眼,打住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陈阿姨进到里屋,对蝶姑又交代几句,收拾东西,取了个布包小心地放在裤袋,一副要出门的样子。柳璀想起她没去看过这个南华山的禅寺,就对陈阿姨说,希望和她一起去。

  陈阿姨看看柳璀,想说什么的,忽然就高高兴兴同意了。

  她们俩走出巷子,沿着旧城往西走。旧城隔一条街就有一两家理发店,比起贫民区那些暗黑肠子似的小巷子,街上有些店,挂着一排排黑又长的老腊肉,一串串血红的辣椒挂在门口,大蒜也吊了不少,倒像西方人防吸血鬼的架式。

  那些理发师傅,站在路沿上,从店里倒出的污水沾着脚也不要紧,走过去就盯着路人的头发,价钱便宜得让人不敢相信,八角钱修理短发,三元钱剪个样式,五元钱连洗头在内。

  柳璀害怕他们盯着她看的眼睛,那些人手里的亮唰唰的剪子。尤其是离得最近的墙或电线柱子上钉有大铁钉,挂有全部理发用具,围巾毛巾颜色可疑,镜子架在路沿石块上,照着街上人七颠八倒。

  在一家卖辣子酱酒烟铺子前,陈阿姨停了下来,向柳璀解释,说上山有两条路,一条直路,本来是沿山脊修的台阶,但是现在成了名胜古迹,要买参观券坐缆车,不让人自己走上山。以前她都一直是自己走上去的。“门票加缆车要五十元一个人!”陈阿姨感慨地说,“不是游客,哪里坐得起!”另一条是盘旋在坡上的山路,走车的,绕得太远。

  柳璀知道陈阿姨的为难,但她也明白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充阔。她只是说,“陈阿姨,你怎么走,我就跟着你。”

  陈阿姨想想,说:“那就打个摩托先上山吧。”

  从小街出来,就是大街,而且景点的门口就设在街面上,在水位线之下,装修得挺草率,但是朝上看山道,里面有一层层新建的牌坊。明显准备着今后临湖而上。

  陈阿姨跟街边等着两个的摩托手说好了价钱,五元一个。她自己戴一个头盔,拿了一个递给柳璀。

  柳璀接过头盔,迟疑了一下,决定不看头盔里面如何脏,戴上再说。等柳璀戴好头盔,陈阿姨又叮嘱,等一会抱住车手。

  她朝前走两步,又回过来,对后面的车手说:“开慢点,不用紧跟,仔细点。”

  摩托车从街边上开出去,从一条沿江公路往上盘旋。柳璀很不习惯这么抱着一个陌生男人的腰,但是她只瞥了一眼路边下的峭崖深,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车手一会就开快起来,完全忘了陈阿姨的话,紧追前面的车,甚至从对面下山的卡车小车间钻过去,不过他开得很稳,柳璀不久就忘了害怕。公路伸出城区后,景色就坦荡开阔,一边面临一条青绿的江水,而且空气也新鲜,不时有水气飘落到柳璀的脸颊上。车手问柳璀是做什么,不是本地人,来看亲戚或是旅游?现在我们这儿正在灭鼠,时候不对呀。每天闭上眼睛就是一千只老鼠死在街上。睁开眼睛就是一千只老鼠从江里浮起来,什么滋味啊!

  柳璀耐心地听着。这人又说,闹老鼠,老鼠精着呢,抢先搬家,不肯死,成群结队从旧城往山上新区跑,新区用药挡住它们不让进,每天夜里,加一条毒药封锁线,冲不上去的老鼠成片倒在街上。

  柳璀明白这个人心中有气,在瞎说。但是车手说,只有这山上寺庙,老鼠不敢来,毕竟是菩萨法眼罩住的地方。

  这时,太阳从石柱缝中一线射出,没一会儿,就驱走了雾气、江面一层层的波纹漩涡,青绿色的山却没有任何倒影。有一木筏顺江飘着。沿江流方向看,层层叠叠的山峰,巍峨秀丽,远一层就淡一点,一直延展到眼睛看不见的淡雾之中。他们越爬越高,越高越看得远,那蔚蓝也就变得更远。

  摩托车停下来时,柳璀把头盔脱下还给车手时,才看到车手已经满头大汗。柳璀付钱,被陈阿姨一把挡住,说是不要看不起她。

  柳璀只好作罢。

  车手问他们是不是还下山去,他们可以等他们。

  陈阿姨手挥挥,赶走他们,说下山哪个要花钱坐车。

  她们停下的地方,实际上是水月禅寺的院墙后面。主殿建在山巅上,站在这儿,良县落在一边的坡滩上,新旧房子分两片区,一目了然。再看下面的长江,也与下面看很不一样,如一条飘带,轻柔地在群山间飘来拂去。

  大殿四周有围墙,但是陈阿姨推开一扇小门,从侧院走了进去。里面好象有不少修缮工程,叮叮当当直响,好些工人不知道在装修什么,忙忙碌碌。这个佛寺胜地,看来也在迎接更辉煌的时刻。

  她们走进一个侧院,陈阿姨大声叫:“月明。”

  听到一个声音在答应着,接着一扇门打开,一个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穿着破旧的中山装,头发已经稍稍谢顶了,可能因为如此,索性剃了个平头,他倒像山下那些旧城居民。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活脱脱就是一个乡村教师的样子。

  他看到母亲与一个陌生女子在一起朝自己走来,有点惊奇,但马上掩饰过去了。

  陈阿姨说,“这是柳璀!我给你说过多少次的柳璀!”

  月明伸出手来,说:“久仰,久仰!”

  陈阿姨打了他手背一下。“别再傻里傻气的,柳璀是与你同一天生的,什么‘久仰久仰’的!”

  月明装作没听见,柳璀却伸出手去握手。所有的男人手都有点潮,这个人也不例外。

  “你好。你母亲让我一起来,打扰你了。”柳璀客气地说。

  “里面坐,里面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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