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虹影 > 饥饿的女儿 | 上页 下页 | |
四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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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一般。”一副不屑谈,也看不上的样子。我并不惶惑,一个提供精子的父亲,一个提供抚养的父亲,我知道哪个更重要。 母亲在屋子里东磨磨西蹭蹭,过了好大一阵,说不带我去找裁缝做衣服了,裁缝收费贵,还做得不满意。她拉亮灯,将桌子擦得很干净,把那块布铺平,洒上水。拿出剪子尺子粉饼后,她嫌桌子不够宽,又把布移到架子床上。 给我比了尺寸后,她问我做衬衣呢或是做套冬天棉袄的对襟衫。不等我说话,母亲自做主张,说夏天已过,还是做对襟衫吧!她仍旧是那个一意孤行,不用听我想法的母亲。 母亲用白粉饼在蓝花布上划着线条,她说,你大概不知道,生父当时在法院认了每月给你十八元,每个月付,直到你十八岁成年为止。每月按时寄钱来,没拖延过,后来二姐教书了,就把钱寄到二姐那里。二姐单位和我们院子邻居一样,有人汇钱,总有人问来问去,二姐怕引起麻烦。他就把钱送到他老母亲——你婆婆那儿,我再过江去龋你婆婆是个老实人,每次见到我总留我吃饭,说她儿子命苦,连亲生女儿也不能认。他是个穷光蛋,哪个城里姑娘肯嫁他?不得已到农村做了个上门女婿。 这么些年母亲没见生父,通过我的婆婆,她对生父的情况应该是知道一二的,同在一个城市,却要强行自己做得如路人一样,我觉得母亲是中了魔。 “他从不要求见你,他知道一个私生子在人们眼中是怎样一种怪物,”母亲说:“这个社会假模假样,不让人活也不让人哭。” 看见我没搭话,母亲又说:“六六,你不晓得,他自己过得又穷又苦,这十八元钱不仅养活了你,在最困难的时候还帮了我们全家。” 2 那么我的学费不也在其中?我想,但我不愿再问。 母亲的话没有使我感动。他是我亲生父亲,他该抚养我。给我的钱,你们用了,你们也从未告诉我。这个朝夕相处的家根本就不是我的家,我根本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我对家里每个人都失去了信任。 母亲告诉我的有关生父的一件件事,他的农村妻子,二个儿子——我的两个从未见过面的弟弟——我的婆婆等等。我不欢迎这些人涌入我的生活,我自己的生活已够乱的了。 生父一直住在厂里集体职工宿舍里,一周或半月才回一次家,他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丈夫。一个人省吃俭用不说,他收厂里食堂工人倒掉的剩菜剩饭,收没人要的潲水,担回家喂猪。为怕潲水荡出,先用一个扎实的塑料袋系好,再装在桶里。为了搭到农村去装货的卡车,他挑着潲水桶,常常站在马路边上,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碰到好心肠的司机,能搭上车;碰上不客气的,遭人臭骂:“挑脏东西的龟儿子,滚远点!”这时,就只能去乘闷罐车。 挖地种菜浇粪施肥,哪样都抢着做。两个儿子背着背篓出去打猪草,他和妻子一起蹲在地上切斩猪草,煮猪饲。猪吃得快,长得慢,到年终够重量送去屠宰场杀,卖猪的钱,那是家里的生活开销,包括两个孩子一年的学费和衣服。他深夜还在野外池塘边洗满是泥土的蔬菜,准备第二天赶场卖几个钱。 他的生活境况如此穷惨,母亲也是前二年才知道,此后母亲就未再去我婆婆那儿取我的生活费。“他以前假若穿了件象点样的衣服,就在我面前虚荣兮兮地说,你看我象不象个少爷?我笑他臭美,说他当少爷的旧社会早过了。”母亲心疼地说:“他落到那种地步,也从来没迟给过你的生活费,每月十八元,那差不多是他一半的工资!” 我说,“我才不信,我谁也不信。”我的意思是说,父亲够好的了,母亲你不该老是牵挂一个早已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的男人。起码我就不想,只有父亲才是我心里唯一的父亲,父亲对我比家里其他人对我要好得多。想到这里,我直接了当地对母亲说:“你该忘掉那个男人,他的一切和我们家没有联系。” 母亲楞楞地瞧着我,半晌,才说,“六六,你恨他,我以为你只恨我一人呢。”她把已剪了一只袖子的布一揉,一屁股坐在床上,气得不停地摇头。 3 送大姐到轮渡口,我俩站在江边一个岩石上。大姐说,“我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回答我。妈是不是带你去见了那个姓孙的?” 我很吃惊。 “我就晓得,你俩都不在家,你还抱了块花布回来。这么十多年妈都熬过去了,但终于还是忍不住,还是没忘他。”大姐得意地笑了,“他啷个样吗?” “是我要见的,”我平淡地说,“他早安了家,有孩子了。” “他肯定记着我当年的仇。” “他没提起你。” 大姐背了一个大背篓,里面塞满了从家里取走的一些对她有用的东西,她每次回家,空手归来,满载而去,历来如此,就差没把这个破家全搬走了。她拉拉背带,眼睛盯着我说:“你不要帮他说,你不要忘了你是在这个家里长大的,别吃里扒外,没我们,你早就死了,你二岁时肚子上生杯口大脓疮,靠了爸爸和二姐照料你才没丢命。” 大姐的大女儿仅比我小六岁,我记得自己抱不动她,还要去抱,我只是想讨大姐欢喜。但大姐一把夺过她女儿,好象认定我不怀好意似的。这个外侄女还很小,就知道我在家中的地位,每次绊倒一个扫帚,打破一个碗,都说是我干的,让我受罚,外公外婆都信她。 “算了吧,连你女儿都可任意爬在我头上。”我不客气地说,“妈为你卖过血,让你生小孩坐月子,吃鸡补身子。” “那是一家人,老养少,少养老,你懂不懂?”大姐吼了起来,见我脸色阴沉,她便停住了。 我不会主动去激怒任何一个人,当别人对我耍态度时,我尽量保持沉默,除非万不得已,才去回答。轮船从江对岸驶过来,江水退了点,也不过只退下几步石阶,还未露出大片的沙滩。 她把我手里的行李包接过去,让我继续陪她,到石阶下面,等过江来的人从船上下来后,她上跳板后,我再走。 她转到自己题目上,一回去,她就要去找第二个前夫,她得分财产,哪怕分一只锅一个碗。大姐说她已想好,她咽不下这口气,要把事情闹大。 我厌烦大姐又要闹事,我想劝阻,但她不给我一点儿机会。她说她已打定主意回到这城市来做黑户口。“你放心,”大姐拉了拉我的手,“我们俩在这个家情形一样,我们俩要团结一致,我不会把你的事告诉别人的,你也不会把我的事告诉别人的,是不是?” 4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回味大姐的话,我的情形和她的确有些相似,但又很不一样。还没容得我想个清楚,晚上,我被四姐叫了出去,到离六号院子不太远的一个小空坝上。我惊奇地发现,除父母大姐外,家里哥姐嫂子姐夫都到齐全了。昏暗的路灯,每个人的脸都不清楚,但他们表现出来的情绪是一致的:怒气冲冲。 我在小板凳上坐了下来。头一个感觉就是,自己怎么又落入读小学初中在班上被孤立遭打击的地步,那种革命群众一个个站起来指责的批斗会?我的哥姐嫂子姐夫围在我四周,我倒底做错了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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