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何立伟 > 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 | 上页 下页
三〇


  小关还说:“旧账未了,新账又来,李卫红同志你根本就是屡教不改嘛。如果我们帮你都改不了,那就把你交给政工科去改。我相信他们的办法是特别有效的。如果我们不是在档案里了解你父亲是四野的,是南下的,是为解放新中国负过伤立过功的,早就把你送去了!”

  赵丽萍现在很爱发言了,而且发起言来一点都不口吃同脸红了。她说她非常痛心,为李卫红同志,为那锅很可能胜利在望的新产品。她说她自从“火线入团”之后由于注重学习,尤其是注重认真学习所有的“两报一刊”社论,政治思想觉悟有了极大的提高,她现在胸有朝阳,斗志昂扬,敢于同坏人坏事作坚决的斗争了。她说她非常同意小关团支书的分析同看法,如果这桩事故背后有黑手,那我们无产阶级就要同他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说吧,李卫红同志,我们都期待着你的自我觉悟。”她最后语重心长地说道,目光由严峻而变成殷切。

  散了会之后,赵丽萍遇到小二,仿佛又成了陌路人,会上还语重心长,会后就楚河汉界,看见小二脑壳就扭到一边。等小二走过身了,才又扭过来。

  小二对此已经习惯,对所有的白眼已没了愤怒。但小二对自己却是有了惶恐。他仿佛站在了悬崖边上,想掉头就走,脚却不听使唤,因为悬崖下头风景这边独好,因为站在悬崖边上的不止他一个人,还有猴子,还有薛军,他们不转身,他一个人转身,那他就成了甫志高,他就对不起朋友,对不起那两包飞虹烟,对不起自己年轻的好奇心同爬墙冒险的兴奋与刺激。他觉得自己很流氓,但是当流氓为什么那么兴高采烈,当过之后又神思恍惚呢?

  小二那几天躲着猴子,躲着薛军,怕他们再喊他爬墙,怕他们问他跑没跑马,他怕,他什么都怕,甚至怕直视任何人的眼睛。他心里头有种前所未有的乱。

  小二想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但他根本弄不清楚,所以他就半夜醒来,眼睛圆睁,白天则神思恍惚,一脑壳浆糊。

  小二见赵丽萍不理他,他也照样回以颜色,照样把脑壳扭到一边。但小二听说赵丽萍那次在厂里出墙报,因为字写得好,被军代表老莫一眼看中了。

  如果军代表老莫生活在如今这个争抢眼球的时代,他应该去当一切选美秀的最高评委,坐在T型台下,二郎腿随音乐节奏一点一点,偶尔咳嗽,偶尔低头考察痰的颜色,不需要其他的什么评委,就他一个人,一锤定音,保证没错,选出来的不是马艳丽就是辛迪·克劳馥。

  据说老莫在赵丽萍身后站了很久,注视她的字,注视她的头发,注视她的颈根、侧面的脸、腰、坐在人字梯上的屁股以及裙子下头的小腿,咳了几声嗽,吐了几口痰,低头考察了几秒钟痰的颜色,然后就叫陈干部到制药车间找武支书商量,要借调小赵同志到革委会去当打字员。

  军代表老莫驻肉联厂已近一年,在他身边工作过的打字员,据王胖子师傅掰指头统计,少说有四个,皆是老莫到各车间检查工作时发现的,有未婚的,有已婚的,皆漂亮妖媚,然后借调上来,不久,就入党了,再不久,就以工代干了,再再不久,又回到原来的车间,不过不在班组里下力气了,改坐办公室了,个人命运发生很大变化了,乌鸡变成凤凰了。

  小二听王胖子师傅谈起那些做过打字员的女人,口气里充满了轻蔑,他形容她们就是一个字:贱。小二不晓得她们为何会贱,什么叫贱。但从王胖子师傅的口气里,小二模糊觉得,做打字员绝不是桩好事情。王胖子师傅只佩服一个人,就是田报幕员,说到她时还极少见地用了个成语: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宁愿去喂猪,也不坐办公室打字,”王胖子师傅赞道,“有骨气,有骨气!”  据说陈干部找武支书商量调人的事,武支书并没有爽快答应。武支书说车间党支部正考虑把赵丽萍培养成入党对象。武支书说,这个妹子根子正、苗子红,基层党组织也要吐故纳新,也要吸收新鲜血液,培养革命新人。武支书说厂里要调其他的人可以,但是这个人不能放。据说陈干部为这事来了三趟,武支书均未答应。

  在这三趟之间的某一天,刚吃过晚饭,宿舍区突然停电。猴子喊小二到河边上去散步, 小二那几天神思恍惚,不想动,想躺在床上休息,于是摇了摇手,懒得去。猴子摸黑下了楼,可能去喊薛军了——他二人现在经常交头接耳,仿佛有无数的心得可以切磋,有巨大的幸福可以分享。陈师傅、李师傅上中班,只剩小二一个人呆在寝室里。小二听得窗子外头人声忽远忽近,忽大忽小。人们在楼栋之间土坪上的树下歇凉,或者往灯光球场那边去,因为灯光球场在生产区,生产区有自己的发电系统。或者,跟猴子一样,往河边上去,游泳,或者看别人游泳。

  没有星月,小二把手枕在脑壳后头,淹没在一片黑暗中。眼前飘过零乱的人影,夸张而变形:帮教会上一张一合的嘴巴,施技师说那句“一切要从头来起”时的眼神,猴子同薛军贴在墙上的姿势,以及那些哗哗水声中的七八条白晃晃的身体,以及跑过马之后看到的窗外的月亮……一切让小二心烦。小二本是个无思无虑的快活后生,如今却开始了心烦的日子。

  但即使心烦,小二的眼前还是会飘过徐元元的影子。胖胖的脸,牙齿细密的笑。那天他到保管室去,正碰到徐元元也在那里领东西。徐元元打他一下,说:“你这个鬼啊,何解老是出问题?”声音里没有责备,没有轻蔑,仍是一如既往的关切同温暖。小二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尴尬地笑笑。徐元元又打他一下,说:“经常看到你坐在大礼堂里看我们排节目。我跳得好不好?”

  小二点点头:“蛮好,蛮好,蛮要得。”

  “那你要经常来。看见你坐在下头,我就觉得有人在欣赏我,蛮高兴的。”

  “欣赏你的人多咧,还要我来凑个数,还要?”

  徐元元又打小二一下:“喜欢你望我的样子,呆得好可爱。别人没你那样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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