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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啊呀这不行!看看就是了。这不行,这……”胥老师惶乱起来,极力地推让。

  然而前学生拧住网兜朝他桌上一放,便朝外面走去。“告辞呐,下回再来看您。您注意,要保重身体!”

  铃木摩托突突地响起来,走远了。

  夜里,路灯静静淡黄着窗纸。胥树良老师横竖难以成眠。王瑞霞和周文勇的影子荷叶浮在水面似的,分明地浮在了他的眼前。这都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学生,如今都已长成了大人。然而一个使他失望,一个使他担心。“唉!……”他辗转反侧地想,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

  忽然大咳,一股浓浓的血腥奔涌了上来。

  “不好!”他脑壳里嗡地一响。

  妻子并没有惊起。她大约早已习惯这咳嗽的声音,因而鼾声持续,而且均匀。

  只从隔壁院子里传来一个婆婆子的轻轻的、含含糊糊的催眠的歌子。

  “哦哦哦——,我的毛毛睡觉觉哦……”

  “哇——”

  然而那毛毛,夜鸟似的畅然一叫。

  五

  忽然出了块黑板,下第二节课,老师也要集体做广播体操。

  邹汝荣克尽职守,到每一个教研室门口喊:“做操啊!一律的都去做操啊!”

  “几十岁了,做什么鬼操!”李适夷老师侧身在门背后,咕咕哝哝道。

  窗户外头响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军乐。大约因为唱片抑或唱针出了毛病,喇叭里的声音便极其的沙沙沙沙。操场里弥散了橡胶的臭味。

  “手臂要抬高。哎——哎!腰!腰!挺直些。哎——哎!……”

  学生在大操坪里做,老师们则在篮球坪里做;由周其松示范着。他那发达厚实的胸肌,似乎要从紧紧的运动衣里皮球似的蹦出来。

  然而老师们做操的样子是极其好笑的。虽然都十二分的认真,而且出汗。做得轻盈规范的,只有刘虹他们几个青年老师。校长老曾简直笨得象肥硕鸭子。然而他分明满脸是严肃和汗粒。

  只有邹汝荣不做操。她左手端着本子,右手夹了笔,在鼻尖前移来移去点人头。

  遽然的风吹过来,泡桐树沙沙沙沙地摇响。教学楼墙上的那张公告,一角也在风中飏动。而且那一角分明在扩大,扩大;终至于整张的公告从墙上飘了下来,掉在了水沟里。“……符梅同学……一贯……停学一年……以示……”几个字,立即便被水浸湿,濡成墨团团了。而那白白的云,同时也在水沟里慢慢地移,似乎小心小心,要将这墨团轻轻拭干净。

  散了操,章建军正要到图书室去。邹汝荣过来把他叫住了。“章老师,校长叫你去一下。”

  “什么事?”

  “你去就晓得了。”

  “是这么一回事,”在校长办公室里,曾懿民递了一杯茶给他,然后说,“你上第二节课去时,我和薛主任检查了你桌子上的作业本。——你坐下。我发现有三个单词,有学生写错了,但是你没有更正。你坐下。”

  章建军坐下了。茶杯的杯口散着一缕热气,又在空气里散尽。教研组彭组长和邹汝荣也都在那里,拿眼睛看着他,仿佛他会跑了似的。

  “校长,”这并不想跑的人悠悠地说,“这很可能是事实。即使是报社的校对,也难免有差错——报纸上不是时时有勘误吗?何况我每周要看二百多本作业!如果借此说明我工作不负责任,恐怕难以令人诚服。”

  “你要学学胥老师!”邹汝荣忽然插嘴进来,“他看学生作业,连标点符号都改过来。他也教两个班的课,还当班主任。身体,你晓得的,尽是病!”

  教研组长不作声,然而微笑得大有深意。

  “你好好的想想吧,”校长继续说,“听说你业余时间专门搞翻译,你不否认吧。一个教师,他是不能搞第二职业的。他只能一切为着他所教的学生。兢兢业业地忠实于党的教育事业。……”

  他后面还说了些什么,章建军其实全不曾听进去。因为从窗子里,他望见操场上,刘虹正在跟几个男学生玩排球。火红毛衣显得极耀眼。有两只鸽子从操坪上头低低飞过。翅膀驮住了广漠的天空。周其松自然也站在操坪边上,身体壮实地朝刘虹看,刘虹真真是美丽。

  “这象什么话!——‘我就是喜欢和女同学玩。和她们一起,我就觉得自己活泼起来了,聪明起来了。’——这象什么话!这未必也叫做检讨?!”

  在教导处,薛主任拿了刘强的检讨踱来踱去,发着空前的大脾气。

  “不行,重写!第二遍了,还写这种鬼话!”

  刘强本低着脑壳站着,这时候却抬起脸来:

  “我是……我是……说的老实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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