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何立伟 > 光和影子 | 上页 下页 | |
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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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进、马高和孟东升回到长沙的时候是公元1993年岁末。在此之前他们在海南先是搞了一家皮包公司,后来房地产热起来,他们又转而零敲碎搞些卖楼花炒地皮之类的事———当初海南的无数房地产公司并不是真正的发展商,而是图纸、批文和地皮的击鼓传花的炒家,一夜暴富的神话多半就是在这些人中间产生的。1993年4月,海南房地产暴热的时候,有一天中午,戴进和孟东升在东亚大酒店,两个小时之内在一间名叫“巴黎”的豪华包厢与甲公司的人叮叮哐哐地碰了一顿杯,又转到隔壁一间名叫“纽约”的豪华包厢与乙公司的人叮叮哐哐地碰了一顿杯,这样背靠背的觥筹交错之间,一滴酒从嘴角溢出,尚不及流到下巴上,就已炒完了一块位于龙昆南路的地皮,空手道赚进300多万元。事后孟东升同马高喷着酒气说:这哪里是赚钱呵,这明明是在制造赚钱的神话!马高很后悔没有同两位兄弟一起去吃这餐中饭,这倒不是他怕那300多万里没有自己一份,而是懊恼自己没有亲历这样一种如此戏剧性又如此刺激的人生瞬间。孟东升很是乐观地开导说:这事以后还多着,机会有的是,每分每秒,海南!再过两个月,若是孟东升还说这样的话,那就不仅不是乐观,而且也不是聪明了。 那300多万并没有分配,当然是放在公司的账上。孟东升的乐观也是三个人的乐观。除此之外,3个人还看中了澄迈的一块地皮,打算吃进来再转手出去。这300万再加上以前赚的一些钱,正可以做那块地的定金。三个人当初都是长沙一所艺术职业中专的教师,戴进是教音乐的,马高是教体育的,孟东升是教服装设计的,三个人住在同一间单身宿舍,朝夕相处,很是合得来,1992年年初又一同辞职去了海南。起因是马高的一位表哥由省政府下面的一个很大的公司派到海南去成立一家什么生意都做的子公司。表哥劝马高跟他一起下海,马高被轻易说动之后以同样的轻易说动了戴进和孟东升。于是三位情同手足的好朋友就一齐向校方辞了职,把关系挂在人才交流中心,同那位很有背景的表哥一起到海口来了。干了半年之后,哦,太好了,海南这地方,只要你不愚蠢,你能看到椰子树掉下银锭来!三个人于是又一齐同那位表哥莎哟娜拉,在省府大道租了两间写字楼,办起了自己的公司,名称是“桃园农工贸总公司”。“桃园”取的是三国演义里“桃园三结义”的意思,就是说这3个人认了生死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本来在学校教书时就是好朋友,现在一同背井离乡来到天涯海角图人生的发展腾达,没有道理不生死与共。 此时桃园公司的原始积累已近500万元,如果这回的机遇抓住了,翻到两三千万应是不成问题。澄迈那边的人在吃了桃园公司足够多的甜头后桌子一拍,爽快地作了允诺。定金当然要立即打过去,因为闻风要来吃这块地的公司远非三两家。看此情形,这回又要稳稳地不是赚钱而是在制造赚钱的神话了。合同签完后三个人开着一辆丰田3.0的车回到海口喝了一回痛快的酒。耳朵里都是风的一路上都在大喊大叫着这回要把这辆二手车弃了,换一台全新的奔驰600。三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都醉了,一半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另一半是因为未来的刺激。 这是毋庸置疑的,在那样的时间、那样的地点,财富和野心都会在一夜之间像爆米花一样猛然膨胀。 * * * 1993年岁末时我相当潦倒。这是因为我同我的几位中学同学一起办的一家公司在挣扎了一年之后终于关门大吉。钱没有赚到手尚不说,同学彼此之间还伤了多年的感情———那种昔日亲密的交往至今不再。当初办公司的时候大家一片激情。不是没有人警告过,说利益的跟前感情最是不堪一击。然而没有人在情绪沸腾的时候会听得进这样的冰块一样的语言。这当然不能怪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因为连时代都发起了莫名其妙的商业高烧。 那以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闭门不出,羞于见人。我想让别人并且也想让自己淡忘这段经历。后来我慢慢恢复写作。起初是一些小品,后来是一些小说,一半的原因是谋一口鸟食,另一半的原因是收集一点尊严。在这期间我学会了搓麻将。事实上我会的只是麻将中最简单的一种叫做推倒和的玩法,不需要什么智力,几乎全凭手气。在我刚学的时候老是赢,学会了以后却时常输。这让我觉得人是有一种运的,比方老是输也是一种运。我觉得我对麻将着迷,就是我不太服这种运。人同运对抗就是悲剧———至今这悲剧还在继续演绎。不过说来说去这毕竟只是输赢的悲剧。 戴进是我前年在牌桌上认识的。我的一位朋友是长沙黄泥街的大书商,数年前给我出过一本薄薄的文人漫画集。此人姓瞿,时常打电话来叫我到他家里去玩。除了搓麻将,还有一个目的就是顺便从我口中了解我所认识的作家朋友现在手头有些什么稿子。有一回三缺一,他就把戴进叫来了。我对戴进印象蛮好,这是因为他打牌时输赢都处之泰然,一副内力很足的样子。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非常独特的细节让我很是欣赏。就是说他不是一个抽烟的人,却喜欢从主人处讨一根烟,斜斜地叼在嘴角,从头一牌直到最后一牌,都保持这种似是而非的抽烟的姿势。我欣赏这种姿势是因为我觉得这姿势隐隐含得有一种人生的象征。譬如打牌,你可以天天打,但你却可以站在输赢之外———就好像你始终叼着烟,却一直在云里雾里的烟瘾之外。这种象征,我琢磨来琢磨去,最后觉得其实就是自我控制的意味。说老实话,我打牌是非常急躁的,输赢都很有情绪。然而这个叫戴进的人对此却是一种局外人的态度。在牌桌上,可以说这是非常奇怪的态度。后来我们经常在一起打牌。他在牌桌上的姿势使我完全料想不到他日后的那样一种命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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