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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何强不屑我的怀疑说:“当然这样看,这是一个男人勾引女人的伎俩。他要勾引女人,总要让女人有点望头。就是我,我也会这样说。”

  我坐不安了,我忙向何强要手机,“我跟她打个叩机看。”我说。

  何强把手机递给我,我迅速按了涛涛的叩机号码。“是的,有的女人是看不清自己。”我说,又按了遍涛涛的叩机号码。

  一刻钟后,手机响了,我对涛涛说:“我想跟你见下面。你在哪里?”

  “今天不行。”涛涛说,“今天我很忙,改天要不?”

  “我现在就想跟你谈谈。”我说,“我心里有话想跟你说。”

  “我马上要跟我们老板有事去。”她说,“你也晓得,端别人的饭碗,身不由己。”

  我关了手机,对何强说:“她满口老板老板的,不肯出来。”

  “你现在对她要改变态度,”何强看着我,脸上是那种同愚蠢相邻的严肃。“你要采取游戏的态度,不然你会很吃亏,你信我的话没错。我感觉到她对你无所谓得很。”

  那天下午我再没有心情干事了,何强出去联系防暴队以后,我坐了车走了出来。我觉得身上没点劲,只想到哪里去玩就好,却又想不起到哪里去玩。街上自然是阳光灿烂,人流如潮。我觉得人人都是一种忙不赢的匆匆来去的蠢相。我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盯着墙上的二胡,心里想:我这样的人要混到哪年哪月才会口袋里有钱呢?九十年代的爱情是与金钱挂勾的,涛涛不就是金钱的奴隶吗?我不承认涛涛不爱我,要是我口袋里能够不断掏出人民币来,涛涛又何至于今天跟这个老板,明天跟那个老板转。涛涛想在老板身上找到她的聪明,找到赞赏。我到谁身上去找到自己的价值呢?人在金钱的这条线上自然就显出高低来了。我不愿意再想地闭上眼睛,睡眠很快就把我包围住了。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成了个流浪的艺人,手里提着二胡,穿得破破烂烂,一路行乞。

  星期一上午,我们终于对那户“钉子户”动用了强拆。来了两卡车六十个防暴队员,个个荷枪实弹,绷紧着脸,准备进行战斗的形容。还来了几个交通警察,派出所和法院的也坐着警车来了。这些人都是何强和江哥请来的,要出钱的。这些人一齐涌来的气势当然就把那家人吓倒了!不论你见过什么世面,这么多人冲着你家来,你再硬的心也会软,何况你本身就道理不充足。姓杨的两兄弟知道今天会有人来“强拆”,因为江哥已经对这家下了最后通牒,限他们星期天以前搬家,星期天还不搬,星期一就动用“强拆”。姓杨的大儿子——那个吃了半辈子牢饭的男人,招来了四五个从前在牢房里同甘苦共患难的哥们,准备与来强拆的人较劲,但见来的是年轻力壮的防暴队员,且人人全副武装,又来了派出所和法院的干部,自然就矮了很大一截(这些人天生就惧怕穿警服和制服的)。这几个流子中的一个认识我们请来的一个法官,他显示自己朋友很广地走过来与法官打招呼,法官就叫住他,把他叫到了一旁,训了起来。

  “你还跑来帮这样的‘阿笋’忙是罢?”法官好言相劝说,脸上做出吓人的样子,“你睡了没醒呢!这是市政府划的红线区,已经卖给台湾老板了的。”

  “我不晓得。”那个在社会上玩的流子笑着说。他的牙齿乌黑的。

  “你还笑,”法官绷着脸批评他,“你还不劝你的朋友赶快转弯,会吃大亏的。这是打不起的官司告不起的状!哪个又斗得赢人民政府?你还笑?你们跟猪样的呢。”

  这个人没笑了,因为他听到法官说他是猪就凶狠的样子盯着法官。当时防暴队员还没来。一刻钟后,两卡车防暴队员一本正经地来了,他们纷纷跳下卡车时,一张张脸都雄赳赳地,个个显得很虎气。这个站在法官身旁抽烟的年轻人见状,当然就一百个目瞪口呆了。“赶快去劝你的朋友。”何强走到法官一旁对这个人说,“不然你朋友家的东西会搞得稀烂去。”

  这个人瞥了眼何强,似乎是要记住何强这张脸蛋似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这么说了句,说完转身朝他的那几个朋友迈去,一心去说服他的朋友去了。

  在社会上玩的人都会转弯,这是他们抱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宗旨行事。他们捧着这个宗旨开导姓杨的两兄弟,劝他俩“好汉不吃眼前亏”。姓杨的两兄弟脸色极难看地盯着我们,时而走进去,时而又走出来。江哥走上去,一人递一支烟,“我们也是没办法,市政府有命令。”他编造着市政府的命令说,“今天上午十二点钟以前,要把这栋房子拆掉。台湾老板说,如果今天还拆不了你们,他们将去上海选择一个地方投资。所以……你们最好是把家具和电器都搬出来,要我们帮你们的忙不?”

  “不要。”姓杨的大儿子绷着脸说。

  江哥一笑,以至脸上都笑出了许多皱纹。他对姓杨的朋友说:“劝劝你们的朋友,等下铲土车一来,那就麻烦了。法院、派出所、国土局和防暴队的都在这里,你们是他的朋友就劝他赶快把东西搬出来,免得吃亏。我们已经把话都讲完了,已经算客气的了。”

  十来分钟后,一台十八寸彩电从这间被防暴队围绕着且严阵以待的房子里搬了出来,接着一台洗衣机也搬了出来,桌子搬了出来,冰箱也由四个人趔趔趄趄地抬出来了……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我看着他们一件一件地搬家具,把家具都搬到炽热的太阳下搁着,又忙着走进去搬另一件家具,心里腾起一种可怜他们的感觉。从前是恨他们,讨厌他们,觉得他们太愚蠢了。现在又觉得他们在如此强大的阵营下面是那么经不起一击,就跟几只跳蚤一样,当然就有点同情。何强穿着一件苹果牌短袖衬衣,下面一条绿色的脚印短裤,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夹着烟,像一个乡干部似的,头发乱蓬蓬的。他一旁站着江哥,两人皆虎视眈眈的样子,那脸上都是一种松了一口气的轻蔑。我笑着走上去,何强就低声对我说:“这些鳖蠢得跟猪样的,不晓得这种人怎么也可以活在这个世上!真他妈的想不通。”

  “他们无非是想多占点好处,”我轻描淡写地说,“这应该可以理解。”

  “现在还不是跟死狗子一样!”何强一脸冷酷道,“他们明摆着搞不赢的。”

  “他们都要有你何强这样的智商,那不这个世界都是聪明人了?”我嘲讽地说。

  何强听不出我是嘲讽他——他的耳朵不太好——就自以为自己很聪明地一笑,“脑壳是长在头上的,”他说。那意思是他是个动脑筋的爷爷,而这些人都长着猪脑壳。

  我把目光抛到那些人身上,又抛到一个个站在太阳下仍然精神抖擞的防暴队员身上,他们不但肩上有枪,还挂着子弹带,跟演戏一样。他们的背和前襟都汗湿了,他们的裤子上也有汗水印,甚至他们的军帽边也是湿的。他们的身上在不断流汗,但他们却动也不动地站在太阳下,姓杨的一家人并不是怕我们,而是怕这些穿着一身老虎皮的战士。庞大的铲土车轰隆轰隆响地开来了,大家都回过头来张望这辆肩负着把这栋房子推垮的现代工业文明生产出来的机器。何强对铲土车司机招了招手,铲土车就直开到我们站的这株树旁停了下来。司机跳下车,何强在众目睽睽下,迈上去递支烟给他,说:“你怎么才来?”

  铲土车司机回答道:“我那里还尽是事,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罢!”

  “抽烟吧,”何强拧燃了打火机,将火递上去。那是一种过于殷勤的表情。

  铲土车司机点燃烟,瞧着那些人来来去去地搬东西,又瞥一眼全副武装的防暴队战士,对何强说:“你们搞得这么威武干什么?吓死人。”

  “这里要建一座商业城。”何强得意的样子一笑,向铲土车司机说。

  “你们建?”铲土车司机偏过头来问何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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