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遗恨·第一部 道台公子

                道台公子生活的结束 

                             
    平静的六年生活过去了,铁云多数时间住在扬州,结识了江西举人毛庆蕃、泰州举
人黄葆年,以及人称龙溪先生的蒋文田等。黄、蒋二人都比铁云大了十二岁,虔诚信奉
太谷教,怂恿铁云和庆蕃也拜了李龙川为师,做了入室弟子。可是他们信教并不如黄蒋
的诚笃,闲来无事,只作为是做学问的一种方式,或是一种爱好。就譬如一个信佛的人,
精通禅理,熟读佛经数十万言,也印了不少佛教著作送人,谈起佛理禅机,口吐莲花,
滔滔不绝,令人肃然起敬。又常常自称“如来弟子”,乃至请某寺长老为他摩顶受戒,
起个法号,还刻个图章,到处显扬。如果仅凭这几点就断定他必是个德行高深的和尚,
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按照佛家的教义办事,那就错了。有些人撇开谈佛的时候,大多我行
我素,讲是一回事,行又是一回事,四大皆空是谈不上的。

    这六年中,铁云添了一子一女,出乎意料,若英成亲四年才养了个女孩,取名佛宝,
嘉丽却争了口气,早两年生了个儿子,取名大黼,排行在大章之后,实际是铁云的长子。
若英为此着实自怨自艾,铁云也觉失望,还是衡妈妈开导,王氏少奶奶不也是成婚八年
才得了男孩吗?

    这几年中,铁云生活安定,无忧无虑,闭户钻研家藏的治河、医药、算学、测量等
方面的书籍,着实长了不少学问。黄葆年像老学究似的孜孜精研太谷教义,和铁云相处
时,总是如长兄般推心置腹地娓娓絮谈,对他轻率放浪的地方常加规劝,铁云虽然不能
都照他的做,却很感激他的诚挚,认为是生平第一知己。毛庆蕃是新派人物,和黄葆年
截然相反,他也是个世家子弟,圆圆脸,两颗黑黑的大眼,浑身英气勃勃,似有使不尽
的活力,交游广阔,路路圆通。黄、毛两人虽然个性不同,但是都想应举做官,这和铁
云大不相同,所以他们只能成为道义和友谊上的知己,人生道路却各走各的路,成就高
下悬殊。庆蕃、葆年中举后,又应过光绪六年、九年两科进士考试,都落了第,葆年准
备再应一次不中,便参加举人大挑考试,弄个知县当当算了,——原来黄葆年虽然是太
谷教李龙川的大弟子,还是要做官的。毛庆蕃家境富裕,志向专一,不中进士是决不罢
休的,后来果然在光绪十五年中了进士,一帆风顺,青云直上,黄葆年也如愿做了十年
山东泗水知县,而且两人都和铁云成了儿女亲家,此是后话。

    进了光绪十年,老太爷刘成忠身体日渐衰弱,春间中过一次风,半边身子麻木,不
能行动,卧床已有半年了,然而气色尚好,胃口也不坏,铁云曾回去省视过,总以为还
可以拖上三年五载。不料到了十月初头,家人刘吉突然从淮安赶到扬州,见了铁云,慌
慌张张禀道:“二老爷,老太爷病重了,老太太嘱咐二老爷带了姨太太和小姐赶快回淮
安去见上一面。”

    “嘘!”铁云赶忙止住道,“以后别管这里的太太叫姨太太,要称二太太,记住了!”

    “是!”

    自从成忠回到淮安,又上了年纪,孟熊也已儿女一大群,家中称呼便改口了。

    铁云问了老太爷病情,刘吉道:“前几日,老太爷又中了一次风,嘴也歪了,话也
讲不很清楚了,吃得很少,越来越虚弱,老太太说,只怕不是好兆,叫二老爷赶快回去
守在老太爷身旁,以防万一。”

    铁云叫李贵陪了刘吉下去歇息,独自回到内院和若英说了,请她收拾一下,明天就
动身回淮安去。若英歉然道:

    “按理我是该去给老太爷、老太太请安,不过目前不行,你还没有和家里说好怎么
称呼哩。照刘吉的说法,老太爷一时还不至于就不行了,你明天先回去,见了老太太,
就说佛宝在发高烧,过几天才能动身。然后你和老太太把称呼定下来,家里上下都关照
好了,再派人来接我们母女。”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如果不能照我的意思,我是不
会去受侮辱的,我不能被人叫作姨太太,这是你在开封答应过我的,是吗?”

    “是的,我答应过你,我一定按照你的意思去办。”铁云这时才感到事情的棘手了,
他没有把握母亲一定能答应,只能回去试试看。

    次日,铁云与李贵随了刘吉回淮安。李贵已经十九岁了,做事勤勤恳恳,一天到晚
手不停脚不停,家中一切杂务事情,直至抱着小佛宝上街去玩,他都包了,衡母和若英
都很喜欢他。

    铁云回到淮安家中,见门上没有动静,知道老太爷尚在,疾步来到后院上房前,老
夫人正在大厅檐下送走为老太爷诊病的医生,大哥孟熊匆匆和兄弟招呼了一下,陪了医

生出去了。老夫人见了铁云,诧异道:“怎么是一个人来的?”

    铁云上前请了安,垂手答道:“佛宝发高烧,路上不能受风寒,若英陪着她,要等
几天才能来。”

    “那也罢了,快进屋吧,老太爷刚才还伸着两个指头问你怎么还不回来。”

    “爸爸病情怎样了?”

    “不好,说话有时很有条理,有时又古怪得叫人听不懂。喂他吃,也只能吃一点点,
人都瘦得不像样了,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老夫人说着,眼泪汪汪地叹了口气,“恐
怕是不会长了。”

    大丫头春茵已出嫁了,夏鹃还在,上来叫了一声“二老爷”,掀帘让他进屋,轻轻
说道:“老太爷睡着了。”

    铁云快步走到床前,只见父亲瘦骨嶙峋,两眼紧闭,嘴张大着,呼吸沉重,那样子
离死也只差一步了,不觉泪水涌了上来,想上去喊醒他,又缩住了,回身向母亲哽咽道:
“想不到没有多时,爸爸就病得这样了,医生怎么说呢?”

    老夫人坐了下来,抽出手帕揩了一下泪水,说道:“医生说,也只是拖延时间罢了,
中了风,到了这个程度,已经没法救了,等到人完全糊涂不省人事了,也就快了。家中
后事都准备了,偏偏你这一房还缺娘儿两个。”

    铁云见屋内无人,便挪张椅子坐了过来,说道:“过几天我差李贵再去接若英母女
回来,只要佛宝病好了,她一定会来的。不过若英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她不愿人家叫
她姨太太,当初在开封时,我答应过她,若是回到家中来时,就称她二太太。妈妈,你
看行吗?”

    老夫人沉吟道:“衡家姑娘是好人家出身,虽然明媒正娶,做你的元配正室,还嫌
门不当,户不对,若是配上平常百姓家,足可做个正妻了。当时是她母亲坚持要报答我
家,才将女儿许给你做妾,其实是委屈了她,既然她有这个想法,就称她二太太也可以。
反正一户人家只有一个大老婆,二太太也是妾,不是妻,叫起来好听些罢了,我看没有
什么不可以。”

    “大哥那边还要请老太太和他说一说,关照底下人都这么称呼。”

    “也好。”

    老夫人吩咐小丫头去把孟熊叫到厅堂来,说道:“过几天,衡家姑娘就要带了佛宝
来淮安了。这位姑娘是为报恩才来到我家的,是个很好的姑娘,做个侧室是委屈了她,
她又有自尊心,等她来时,关照家中上下都称她一声二太太,她和嘉丽就以姐妹相称吧。”

    孟熊皱皱眉头道:“这也多此一举,既然做了妾了,还争什么名份,现在迁就她,
将来恐怕更会为这个妻妾的名份闹得家庭不和。”

    “不会的。”铁云急忙分辩道:“若英只是不想让人叫姨太太罢了,其实没有别的
意思。”

    “再叫得好听,也还是个妾,这一点,铁云你可一点不能含糊。”

    “那当然。”

    “还有,现在我们家中称呼我这一房的太太叫大太太,二房的弟媳叫二太太,衡家
姑娘来了,也称二太太,这怎么分得清?”

    老夫人笑了,说道:“没想到这一点,不过也不要紧,反正佛宝她妈住不久就回扬
州去的,称她衡二太太好了,将来你们孩子长大了,各房分开住,就没这个问题了。”

    铁云松了口气,立刻写了封详详细细的信吩咐李贵回扬州把若英母女接了来,若英
高高兴兴地来到淮安刘宅,果然听到宅中里里外外都称她衡二太太,二太太嘉丽待她谦
和诚恳,如同亲姐妹一般。铁云又带了她和佛宝去内厅见婆婆,老夫人见若英容貌姣丽,
举止文雅,应对敏捷伶俐,佛宝也活泼可爱,十分欢喜,和若英谈了好一会,然后带她
们进上房叩见公公,成忠神志似清非清,朝她们看了一眼,嘴里不知咕噜些什么。老夫
人道:“老太爷说很高兴你们来了,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佛宝。让老人家歇会儿,我们
下去吧。”

    回到厅堂,老夫人道:“若英初次来家,铁云,你带她们去见见大哥大嫂。若是缺
少什么,让铁云给你去要,都是一家人了,别见生。”

    若英抿嘴笑道:“多谢老太太想得周到,这也是我的家,不会见生的。”

    谁知若英来到几日之后,老太爷的病情越来越不妙,糊涂的时候渐渐多起来了,听
不懂别人的话,也认不出谁是谁了。这天老夫人和两个儿子都围在床前,试着叫喊:
“老太爷,老太爷!”希望他能清醒过来,和他们交代几句后事。成忠穿着黑缎团寿对
襟丝棉小袄,靠在厚厚的腰垫上,终于被叫醒过来,两眼呆呆地盯着儿子们,许久许久,
忽然叹了口气,右手抖抖索索地向棉袄胸前插袋中摸索什么,然而摸了几次,都是空着
手回出来,他还是机械地了无感情地再伸手到插袋中去掏摸,还是空了手。老夫人上前
道:“老太爷,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有东西要给我们看,让我来拿。”

    老夫人从成忠插袋中取出两页折好的纸片,打了开来,乃是一份遗嘱,老夫人含泪
道:“老太爷,你要我们读一下,并且照这上面写的意思去办,是吗?”

    老太爷两眼直勾勾地没有表情,喉咙里却咕噜了一声,似乎是说,“是的。”于是
老夫人把遗嘱交给了孟熊,说道:“你读吧。”

    孟熊含着泪水,轻轻地读了起来。

    字付孟熊、铁云吾儿知悉:吾少时孤寒,往往饔飧不继,自知不奋勉苦读不足以振
家声,足衣食。三十五岁始中进士,得入仕途,为翰林,为御史,为府道,亦二十余年。

以二品衔致仕,儿孙绕膝,薄有产业,不独温饱无虞,且可周济亲族,于愿亦足矣。

    惜今岁以来,体力日衰,屡次中风,难有回天之力,年未七甸而中道相离,天意不
欲吾见尔等成才,夫复何言。

    创业难,守成亦不易,望尔辈兢兢业业,孝悌和睦,勿堕家声,勿废学习,克守祖
业,发扬光大,吾虽长逝,亦瞑目矣。

    孟熊读得哽不成声,只得停下来拭泪。铁云且听且泣,自觉二十八岁的人了,还是
一事无成,愧对老父。老夫人倒在椅中掩面涕泣,老太爷呆呆地瞅着他们,奇怪的是眼
角竟也印上了斑斑泪痕。铁云垂着头只听见大哥呜咽着又读了下去。

    已出嫁之三女,惟有素琴令吾担忧。自亲翁于前年故世后,克家不守正道,家产日
渐耗败,他日汝三姐倘有不幸,尔等当尽力相助,勿使受苦,切记切记……。

    遗嘱还未读完,老夫人忽然惊呼着奔到床边:“老太爷,老太爷不好了!”只见老
太爷忽然闭上眼,头一歪,毫无动静,老夫人赶紧摸了一下鼻息,说道:“还好,还有
气,快叫人把大姐、三姐夫妇找来见上一面,把家中媳妇孙儿们都喊了来在厅上等着,
我的天,只怕是快了。”

    大姐婉琴夫妇急急赶了来,成忠苟延着一口气,直等素琴来到,谁知却是一个人来
的。老夫人诧异道:“克家呢?这个时候还不能见上最后一面?”

    素琴眼泪簌簌地不断落下,呜咽道:“自从公公死后,克家全变了,成日成夜在外
嫖赌,家当已经败了不少。我已派福根去找他,他不会来的,自从爸爸告老,他对我家
的态度就很不恭敬了。妈,若是爸爸再一去,女儿就没法过下去了。”说着,直扑到老
人床前,跪下来哭道:“爸爸,爸爸,你不能走,千万不能走,为了女儿,你千万不能
走!”她摇撼着父亲骨瘦如柴的手,忽然恐怖地松了手大叫道:“妈,爸爸,爸爸去了,
他的手冰凉了,他去了……。”于是昏倒在床前。

    父亲过去了,时为光绪十年(公元一八八四年)十月二十三日,享年六十七岁。铁
云的道台公子生活结束了,他将不得不孤军奋斗,开辟自己的人生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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