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冬文集
我的柏拉图
王舒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将双手放在抽屉里,低着头,看得出来他在阅读。至
于读物是什么就很难说了。大家都知道他在读书,那本打开的书就躺在抽屉里,也
许并不是一本什么书,一张有字的纸片,或者备课笔记也说不准。开会时王舒总是
这副姿势,他从不参加集体讨论。没有将书摊在桌面上就是给领导留面子了。王舒
读书是真诚的,并没有挑衅的意思。
他坐得笔直,身体一动不动,除了呼吸唯一的动作可能就是眼皮眨巴。也许他
的手指正动个不停——翻页、画杠,但在我们的距离内一点也看不出来。王舒的阅
读具有神秘性,大家很想知道是什么使他这样专心致志?也许他什么都没读,只是
看着并欣赏着自己白皙的手指,或者盯着马粪纸钉制的抽屉的底部。
只有他自己知道引起关注的是两张纸质粗劣的白纸条,上面印着学生的姓名及
学号。
王舒上大课,两个小班共七十人,因而有两张纸条—一两个班级的学生名单。
名单上男女有别,女生的名字旁加印了星号。由于男多女少,星号印在女生的名字
旁(而非男生的名字旁)说到底是很经济的。正式上课以前王舒读着这两张名单,
不禁想人非非。他的想象局限于所有加星号的名字,并认为名字动听可爱的人也一
定长得漂亮。不过,据多年的教学经验情形往往相反:那些漂亮的女孩儿名字总是
俗不可耐。对此王舒有充分的精神准备。
上课时他小心翼翼地点名,谨慎而有节制地提问下面的女生。他力图做到貌似
公正。课堂上的男女生之比大约为二比一,因而王老师大约须提问两个男生之后才
可提问一个女生。经过一个多月漫长的过程,王舒才逐步使自己的想象符合眼前的
现实。然而他并不十分着急。让想象逐渐趋近现实,在现实中加以验证和调整正是
乐趣之所在。
他教的这门课叫社会主义建设,出奇的枯燥乏味。王舒早就不存讨好学生的奢
望了,但他至少得给自己找点乐趣。对漂亮女生的兴趣并不是那么认真的。他只有
让自己觉得爱上了谁,以为在为谁讲课,这课才上得下去,没准还能讲得生动有趣
(比较而言)。王舒十分明白:这不过是某种教学和度日的方法,当真不得的。因
此他总是见异思迁,并且很博爱,每学期都要爱上两到三个以上的女生。
费嘉是一个例外,她是他所教过的最漂亮的女孩。但王舒不愿用“漂亮”这个
词来形容她,而是说她长得“好看”——一遣词造句上有了些许变化,继而他发现
自己有点进入角色了。离开课堂以后他仍然在想念她,想着她坐在同学们之间,除
她之外所有的人都面目模糊。或者,她的同学都面目清晰,唯有费嘉他想不出她长
得什么样了。他明知道她长的模样,但眼前就是浮现不出来,为此他感到焦虑不安。
作为游戏的一部分这的确有些过分,以致于王舒需要有意识地克制某些想象,将其
压缩到正常的范围之内。他只可以在课堂上想念她,顶多包括课间休息的十分钟,
下课的铃声一响就应立即忘却,将她的形象置于脑后。然而,他倒是可以想象一番
她的身体,她的衣服和表情后面那年轻的身体及其功能。可王舒发现他竟无法做到
这一点,以往百试不爽的乐趣已不复存在,他对她的想象到衣服为止。或许应该挑
挑她的毛病,比如她的皮肤不白,牙齿不好,明显是“四环素牙”。像她那么大的
孩子四环素牙并不稀奇,都是在发育阶段受到四环素的侵害,以致于牙齿长成黑色
的或者发黄发绿。他们微笑或者大笑时便露出黑黑的小嘴或者大嘴。黑嘴越多王舒
越感安慰,因为这是对他讲课效果最直接的证明。他无比欢迎这些小黑嘴,当然其
中也包括费嘉的。而他的妻子有一口白森森的演员一样整齐的牙齿,比较起来黑牙
齿反而难能可贵了。
费嘉穿一件蓝色的夹克衫,体形微胖,上课时喜欢坐第一排。她的个子不高,
一米六零左右,眼睛细长,向上挑起。有一次她从讲台前面经过,王舒正好看见她
的正侧面,那细长的眼睛甚至都延伸进她的鬓角里去了。当然这只是一个幻觉,他
觉得她的目光无处不在,无论在任何角度上,那流转的波光都像是在打量你。
他总是注视着她,用眼睛的余光。坐在讲台后面的那把椅子上,他一根接着一
根地抽烟。他的腿跷在讲台背面的格板上,以致于椅子向后,只有两条后腿着地。
他的姿势看上去很危险,实际上很安全。在课堂上他从不离开他的椅子,和它在一
起他便无所顾忌,敢于玩出各种花样。他的目光因此也加倍放肆,在阶梯教室里追
逐着费嘉。他并没有赤裸裸地直视她。为避兔没有必要的坦诚他把焦距调远,注视
着教室后面的墙报或屋顶。然而眼睛的余光一般刻也没有放松,像一只透明的玻璃
罩一般将她的身影始终笼罩在内。讲课时他才有机会直接注视她,那时候所有的学
生都面向王舒,没有人可能追踪他的目光。他注视着她,不敢很长久,因为她那瞪
大的眼睛看上去是那么的美丽和空虚,不禁让人害怕。
因时、地的限制,所有的观察都是表面的,而所有的疼痛都是内在和深入的。
那表面的、光华夺目的东西属于费嘉,王舒只拥有那不可告人的疼痛。
一天下午,他离开学校回家,从后门出来后沿着一道围墙骑了很久。地势微微
上坡,他骑得很慢,四周是典型的乡村景色:块状的农田、闪亮的河流和远处的村
庄。他想起费嘉的形象,感到一阵心疼。也不知道是什么刺激了他。土路上有一些
洒落的石灰(拖拉机运输时留下的),白得耀眼。他离开学校,往家里骑去。费嘉
还没有放学,仍在学校的某一间教室里自修。但她是本地人,平时不住学校,在王
舒离去以后她也将离去。他为所有的这些阴差阳错而感到痛心不已。
关于他和费嘉共同的校园王舒写过一首诗,题为“郊区的一所大学”——
郊区的一所大学
下午四点左右
工地上的大楼已砌到三层
路的另一边
是半年前竣工的宿舍
设计和正在建筑中的一样
楼与楼之间
现在还是一块空地
不断有人走过
似乎在测量距离
一阵风来自这个季节
校园里没有任何响动
一张纸在沙石下面
树木在施工时移开
下午四点
一片云影带来了凉意
我走向学校的大门
并计算所用的时间
学校对王舒而言,正如诗中所透露的,是如此的表面。平时除了上课他只是每
周两次来这里参加政治和业务学习(各一次)。学习时他不发一言,像个傻子(手
放在抽屉里看着什么)。课间休息他也从不去教员休息室。王舒声称自己从未使用
过学校的任何设施,食堂、浴室、图书馆等等一概不曾去过。也许他上过厕所,那
也是迫不得已,但他可以负责地说只是在那儿小便,绝没有大过便。医务室分发的
避孕套王舒拒绝领取(多多结婚时上了环,因此不需要这个)。他来学校只是上课,
课一完马上走人。这个如此表面、临时、毫不重要的地方(在王舒的想象和愿望中)
没想到竟深入到他的心中,它一面深入一面仍带着它全部的表面性、坚硬和隔膜。
就像一块尖锐的石头在王舒的心里慢慢地生长起来了。
见到费嘉以前,他认为自己的生活是远离这所学校的,它不过是他挣钱糊口的
地方。他来去匆匆、形同过客,也的确如此。在城市的另一边,有他的家、妻子、
朋友以及文学,那才是生活的目的所在。如今一切颠倒过来,目的与手段彼此互换,
家、妻子和文学变得如此遥远和不真实,返回之路痛苦不堪。
冬天的时候王舒呆在阴暗的办公室里,透过窗玻璃看着楼外的空地。对面便是
教学楼,课间休息时间三五成群的学生在那儿嬉闹、晒太阳。他看见费嘉,与一个
女生互挽着胳膊匆匆走过。还有一次她独自一人,在阳光下陷入了沉思。她的头微
微地侧着,披分的头发两边不均,一边多一点一边少一点,多一点那边的头发遮住
了她一侧的面孔。阳光映照下费嘉的头发有如丝绸,闪耀着昂贵之物特有的光芒。
一些男生在她的周围活动着,但他们所做的一切与那宁静的中心完全无关。即便如
此王舒还是羡慕他们。比较而言,他处于更不着边际的外围,甚至她都意识不到他
的存在。他只不过是一个躲藏起来的窥视者。在他与她之间是密闭的墙壁、玻璃、
空地和那些与她同龄的刚过变声期的男孩。有时候他真愿意是她的同学,与她一道
上课、自习,出人于她的左右。然而真让他回到多年以前,那与他一起上课、去食
堂和打开水的只能是他现在的妻子多多—一她是他的大学同学,这一点已记录在案,
无法更改。那么是否说明王舒愿意再与多多从头开始一次呢?答案是否定的,除非
那人不是多多而是费嘉。他的遐思冥想有着显而易见的矛盾,是任何人都解决不了
的。
初春时节,王舒从校园里走过,发现河边一丛丛的条柳渐渐的绿了,他有一种
说不出的感动,就像是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那样的绿色。它们如同一团薄雾,在树
丛中浮现。气温依然很低,但天气晴朗,太阳透过衣服的质料温暖着他的脊背。那
时王舒再次想起了费嘉。他变得如此少年心性,易感多愁,还触景生情呢。
他从办公室的玻璃后面来到户外,与费嘉同处一个万物复苏的世界里。理论上
他们之间的距离比冬天时大大地进了一步。
在他家楼下有一个幼儿园,孩子们的歌声常常会把他从漫长的午睡中吵醒。那
幼稚的歌声在半睡半醒之间听上去尤为动人。
王舒住五楼,他与多多的那张特大的婚床位于朝南窗下,一墙之隔的楼下便是
幼儿园的屋顶。风琴简单地伴奏着,孩子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某句歌词,粗嘎而
嘹亮的声音向上升起,震撼了王舒的窗扉,使得玻璃发出哒哒哒的响声。大约有三
四十个孩子吧?他们一条声地唱着。那时正是王舒一天中最疲惫和脆弱的时刻,要
不是孩子们的歌声他会就这么一直躺下去,等着天自动地黑了。当他想起费嘉,突
然有了灵感。王舒翻身下地,寻找纸笔。他伏在餐桌上很快写下了这首题为“孩子
们的合唱”的诗的第一节——
孩子们在合唱
我能分辨出你的声音
我看见那合唱的屋顶
我看见那唯一的儿童的家
然后我看清这将要过去的一天
这是我第一次爱上一个集体
王舒紧张得不得了,因为他看出这诗句的品质非同凡响,生怕有所闪失。他屏
住呼吸,写下第二节——
这些不朽的孩子站在那里
没有仇恨也不温柔
他们唱出更广大的声音
就像你那样安静地看着我
我猜想你的声音是实质性的声音
他再也坚持不住了,搁下纸和笔,为抑制心中纷至沓来的感念下楼去买菜。在
农贸市场他故意与卖鸡蛋的汉子讨价还价。他给了他一张一百元的钱,那汉子说:
“看清楚了,这是一张十块的。”他看清楚了,的确是一张十块的,他只是认为自
己给了那汉子一张一百的。虽然心存疑惑,但王舒确实不敢确定自己带了一张一百
的还是一张十元的下楼。此事不仅没有干扰他的情绪,反倒有利于他,很长时间里
他没再想那首诗的事。回家后王舒放下菜篮子,接着写下了诗的第三节(也是最后
一节)——
广场上,孩子们交叉跑动
你必将和他们在一起
不为我或者谁的耳朵
永远不对着它们小声地唱
这支歌
这时候他和多多尚无离婚的迹象,至少对王舒而言那是不可想象的。并不是说
这意味痛苦的分离,正相反腐婚预示着美妙无比的自由和希望。王舒认为这样的好
事绝不会轮到自己。他是一个已婚者,为此感到深刻的自卑。他的结论肯定也是错
误的,竟以为离婚不得是他和费嘉间存在的唯一障碍。
他努力着,在灯下开列出一张至关重要的名单。人选者按照与他关系的远近和
富有程度分为三个等级。他将分别向他们借钱,供多多去澳大利亚读书的学费之需。
他认为这是他唯一的生路了,错过这一村就没有这一店,因此需要竭尽全力。名单
上有四十个人,明天他将寄出四十封借债的信,他将把四十个朋友变成债主。这件
事有着显然易见的荒谬,但多多并不反对。
她回来的时候看见王舒伏在缝纫机的盖板上工作(他们早已分居,在一套房子
里分住两室。王舒将书桌让给了多多,将她弃之不用的缝纫机当桌子用)。她轻蔑
地扫了一眼,并未作声。王舒即便背对着她也能感觉到她的恶意。她在嘲笑他的无
能一一竟然要动用四十个朋友。她在嘲笑他的那些个朋友如此不中用,竟然要四十
个凑在一起才管用。她蔑视他那浮夸的本性一一四十封信以及借债的名单像铺张的
刨花一样堆积在窄小的木板上,他想表明的不过是自己已经尽力。
她回来得很晚,既不作任何解释,也没有一句问候,很快地洗漱完毕回自己的
房间睡觉去了。整个套间又恢复了安静。坐在缝纫机前王舒只是片刻受到了打搅。
现在,他比她回来以前更加心安理得了。在她回家以前,他的思路还部分地索绕着
她。当她回来后睡下就像从此死去了一样,她在他的思绪中彻底消失了。随着夜晚
的深入费嘉的形象更加清晰,也更加完整了。他半卧在床上思念着她,默默地吸着
烟。他的思想逐渐趋于神秘领域,遭遇微妙而意外。后来他干脆盘起双腿,脊背绷
直守住丹田,期望得到某种超然之力的指引。他默念着费嘉的名字,直至小腹发热,
他不由地出了一身细汗。与此同时,另一间房子里的女人在梦中发出鼾声吃语——
一个屋顶之下的两个世界已经相去甚远了。
多多早起上班的时候工舒还在睡觉。接着他们将错过一天,直到晚上她下班后
他们再次聚首—一这仅是理论上的可能性。实际上,他们早就不在一起吃晚饭了,
虽然王舒时不时还会做一次晚饭,并记着放上两套餐具。他已经习惯了自斟自酌。
当然,会为她守夜,如果多多回来得太晚(超过十点半)他会沿着她的来路迎出去。
这只是说明他过于神经质,她干扰了他的节律,使他觉得心中有事,因而不踏实。
他并不非要知道下班后她去了哪里,如果通宵不回她只须事先通知他。王舒并不想
闹得那。僵,特别是当彼此的心思都心知肚明之后。现在他们已不像以前那样拚命
争吵了,毕竟还住在一个屋顶下。也许王舒对多多多了一种房东的感情,那房子是
他父亲留下来的,无论结果如何,他将留在原地,而她将从此离开。他对这房子及
其使用负有责任。多多的行为则越来越表明她是一个临时的栖身者。在她离去之后
谁将进入这里呢?不用说,只能是费嘉。
多多在一堆借债的信中发现了那首“孩子们的合唱”。
她推醒王舒,问他诗是写给谁的?
王舒说:“不写给谁。”后来又说“是写给你的。”
多多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我宁愿相信不是写给我的。”
王舒说:“随便你。”
多多不再深究。她明白这也许是相互关系的新起点。至少今天晚上她可以回来
得更晚些了。
她兴高采烈地去上班,他翻了一个身继续睡觉。一番干扰使王舒耽误了起床时
间,差点没能及时赶到学校。上午三四节有他的课。王舒从十六路车上下来直奔学
校大门,在校门口他听见了第三节课上课的铃声。学生们向各自的教室飞奔而去,
突然之间校园里就变得空无一人,只有路边的几棵小树挺立着。从校门口到王舒授
课的大教室足有三百米,事已至此他反倒不急不躁起来。王舒消消停停地沿着大路
向教学楼走去,姿态显得格外沉着。
费嘉今天也迟到了。她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晚于王舒进入学校大门。那车
在王舒的身后一阵乱响,他听见了但没有想到是她。很快,她就超过了王舒,骑到
前面去了。他突然之间看见了她,不禁受到极大的震动。另一个情况令王舒更是瞠
目结舌:费嘉竟然在他前面十几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她跳下车座,对着自行车链盘
一阵猛踢。她想表明的是:自行车坏了,所以需要停下来修理。如果她想在前面的
路上等他过去,除此之外也不可能有别的理由了。王舒永远也不会相信她的自行车
真的坏了。她跳下地来,猛踢她的自行车,虽然那车的破旧程度足以使她这样,但
还是过于凑巧了。
王舒从费嘉的身边走过去,不发一言。他意识到自己的脊背进入了对方的视野,
姿态越发僵硬。身后的空气有着无穷的压力,似乎要将他推倒一样。王舒的心里懊
丧不已:他无可挽回地失去了一个与她单独说话的机会。在那条路上,费嘉的自行
车很快恢复了正常,她再次从后面超过王舒,突然间失去的机会再次来临,但他还
是什么都没有说。
作为学生,她理应主动问候老师。然而他们面朝同一方向,虽说在同一条路上
数次相遇,但从来没有面对着面过。她的失礼情有可原。况且王老师紧张得像一只
惊弓之鸟,看上去未免让人害怕。如果他是和颜悦色的笑眯眯的情形也许会有所不
同。王舒为自己的生硬拘谨而感到万分悔恨。他看着她远去,再也没有停下来。他
以无限温柔的目光目送她拐过报栏,消失在左手的教学楼后。
一分钟以后他再次见到她,那时费嘉已置身于一个集体中。七十张等待已久的
面孔向他抬起。课代表对他说:“王老师,你迟到了!”
王舒与费嘉交往的三种可能方式。
一,隔窗而望。
二,感觉到身处同一个万物复苏的世界里。
三,在课堂上,她与同学们在一起,而他是他们的老师。
在第一种情形下,实际上并无王舒的位置。他作为一个窥视者被隔绝在画面以
外。费嘉意识不到他的存在。
第二种情形实际上只存在于王舒的想象中,费嘉的形象是虚构的,缺乏实在性。
只有第三种情形交往才是名符其实的,然而这不过是王舒与某个集体的交往。
虽然费嘉身处其中,也不过是七十分之一。
王舒朝思暮想的其实是一对一的接触。在那条通向学校大门的路上终于发生了
此事,虽说双方未置一词,但却是切实的私下接触。当然,方式未免古怪了一些:
不曾对视(面朝同一方向)、反复再三(先是费嘉经过王舒,然后王舒经过费嘉,
最后费嘉再次经过了王舒。),整个过程始终被寂静所笼罩c 尽管有致命的缺憾,
接触本身怎么说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
王舒凝视着躺在抽屉底部的学生名单,实际上他只是盯着费嘉的名字。现在,
这名字如此突出,在名单上一望而知:除了女生的名字旁特有的星号,费嘉的名字
旁另有一个红笔勾出的五角星——一自然是出自王舒之手。这样装饰着两颗星的名
字在名单上只有一个,甚至在王舒数年的教学生涯中也是唯一的。名单上的费嘉与
她所在的集体拉开距离,脱颖而出。王舒亦可无视他人的反应,与那名字做公开而
单独的交流。
我们终于可以肯定地指出:他不是在读书或看学习材料,如此专注而呆板的神
情只是在阅读费嘉的名字。他一读就是两小时,与政治或业务学习的时间相当。难
以说清的是,他的木僵状态是被非人性的学习制度折磨所致还是由于单相思。二者
的实质相去甚远,但在王舒的反应中已合二为一了:生硬敏感,与环境格格不人,
内心却激情似火。
王舒越来越珍惜每周两次的学习时间了。他珍惜每一次来学校上课的机会。除
此之外他并无理由呆在学校里。早到和迟走都是不可想象的—一他本人倒是愿意这
么做,但在同事看来一定是奇怪极了。王舒懊悔以前做得太极端,以至放弃了某些
基本的权利和方便。他不可以在无所事事的情况下留在学校里,逛逛校园或去别的
教研室串门。不可轻易地去学校食堂吃饭、去操场打球、去教学楼看看学生的晚自
习。当然他更无可能去学生宿舍,尤其是抵达女生宿舍的道路在他的脚下简直不亚
于登天。倘若他真的不顾一切地去了,必定引起轩然大波,大家会认为他得了神经
病或是地震的先兆。这样说并不过分。
王舒多么嫉妒他的那些幸福的同事,以校为家,在教学工作之余,吃喝拉撒玩
乐爱恨全在校园这方寸之地。他多么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然而为时已晚。他必须
保持住自己既有的形象和风格,千万不可叫人看出丝毫蛛丝马迹。表面上他比以前
更坚定和果断了,甚至不再使用教学楼内的厕所,哪怕小便。如此一来活动范围越
发狭小,可供利用和带来机会的因素更加有限,严格地说几乎没有。除了祈祷命运
他真不知道自己能干些什么。
期末时王舒决定对学生进行口试。这在社建(社会主义建设)这门课的历史上
是绝无仅有的,好在此专业的老师只有王舒一人,他可以自行其是。如此标新立异
的做法倒也符合他孤僻古怪的性格,同事们见惯不惊。王舒解释说:这是图省事,
如果笔试的话还得出试题、批试卷,都是他一个人的事。口试不仅方便,而且可根
据学生平时表现对其成绩进行综合评定。他振振有辞、言而在理。事实上不难看出
他的计算有误。口试必须每个学生分别过堂,按一人五分钟计,七十名学生就是三
百五十分钟,约六个小时。在六小时之内不间断地与学生交谈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不会有人猜到他的心思,人们只是把他当成了一个执意进行教学方式改革的人。
谁又能想到他如此大动干戈,仅仅是为了一个女学生?为了能顺理成章地见她一面,
并行进五六分钟的单独交谈。在那种情况下(口试)不交谈都是不可能的,谈话是
口试的必要条件。她将别无选择地与他说话,他也一样,他们将被迫面面相觑。他
只是为见她一面安排了这次口试,自然在不知道的前提下她不会因此而感动。将来
的某一天他或许会对她谈起所有的这些苦心,而此刻王舒只是感动了自己。所有的
人都浑然无党,他欺骗和利用了他们。王舒想象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道德错误(欺
骗和利用群众),然而这都是为了费嘉。这样想,他的情绪就更加激越和澎湃了。
为了她他甘愿做一个坏人,和家庭决裂、抛妻别子、与朋友反目,甚至利用群众…
…
她是下午走进他的办公室的。当时天气阴沉,光线很暗(没有开灯),有四五
个学生围着他磨蹭,想把成绩从良好提高到优秀。门外的走廊上另有一批学生,大
声地喧哗着,随时等待他的召见。她既不属于外面一伙也不属于里面的,夹着书包
溜进办公室(在点到名字之后)。她没有加入那些围绕着他的学生,而是来到一张
空着的办公桌前,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费嘉耐心地等待着纠缠王舒的学生离去,
后者用眼睛的余光注视着她优美的阅读背影,感到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这时
候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想让那些争取提高成绩的学生尽快离去,以便他们早点
开始。
终于,他们(纠缠他的学生)在愿望得到部分满足后离开了,她来到他的桌前,
在椅子上坐下。办公室的门被带上,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俩。除了王舒的办公桌
外另有五张办公桌空着。他选择了一个既不是政治学习也不是业务学习的下午,并
与教研组长打过了招呼,办公室将归他使用到天黑,不会有任何同事进来打扰。这
是空间情况。时间,仅有五分钟,王舒心中有数,也许可以适当延长,那也不得超
过十分钟。十分种是极限,极限一过就会引起怀疑。他公事公办地向她提出一些问
题,声音刻板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对方—一作答。他注意到她的紧张,那也是学
生面对一个严肃的老师时惯有的紧张,况且,这是在考试。她并没有紧张得过分,
以至于失态。总的说来她的紧张不过是对他紧张的反应,是他不能让她放松下来。
他背对窗户而坐,面孔处于阴影中,那阴影给他以必要的安全之感,使他可以稍稍
放肆地盯着她相对苍白的面容。她的脸迎光,与他的脸近在飓尺,他从来没有这么
近地看见过她,他觉得因此而更喜欢她了。她不再那么抽象,就像是从纸面上凸现
出来,变得那么具体。他分明看清了她说话时嘴唇弯曲和移动的形状。他看见了她
脸上的青春痘和时而出现的笑纹。她的脸并不像远看时那么光洁明亮,这样更好,
更能打动他的心。
他向她提出诸如“社会主义建设的总路线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一面无限温
柔地盯着她。他的眼睛和嘴巴封闭在各自的领域里,并不相互配合,但也不相妨碍,
它们向费嘉发出两套不同的信息,她用她的目光和话语分别承接着。她一面回答他
的问题,一面迎击他的目光,丝毫也没有示弱的表示。倒是他,内心惶惑不安。也
许,他的目光过于坦露了?也许是他的那些问题不够尖锐。他很想将它们(目光和
提问)合而为一,以确立自己完整而可信的形象。可它们继续分裂着,沿着各自的
轨道奔驰而去(他约束不住),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口试结束以后王舒很想
说点别的什么。这是一个机会,使他有可能整合自己。
他说:“我给了你一个优。”又说:“实际上你回答得并不好,也没有好好地
准备。”
虽说他仍在谈考试的事,但态度已有明显变化。他明显地在讨好她,并要让她
知道这一点。他在徇私舞弊,并向她坦白无遗,因此在他们两人之间产生了一个小
小的秘密。为维护自己的好成绩费嘉自然不会说出他舞弊的事,他当然更不会。
此番坦白以后他看见她收拾书本装进书包,并站起身来准备离去。她一直没有
回答他的话,似乎也没有使谈话继续深入的打算。就这样她退到门边,在离开房间
的一瞬间突然回应了他的目光。
费嘉微微转身身体稍倾,她对王舒说:“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为什么要给我
优呢?”
王舒无言以对。五秒种的停顿以后费嘉真的离开了。
她没有给他足够的反应时间,是否是怕他将成绩更改过来?从优变成良,那是
她应得的成绩。她没有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这就使她的优成为不可动摇的事实了。
并且,她不愿为此负责,她从没有过如此要求,甚至还表示了反对——全怪他一意
孤行。如果说这里面有什么差错那也是他造成的,她要让他明白这一点。她不想欠
任何人的人情。总之,她的优是一个美好的错误,不可更改,也另有人负责,她只
是比较幸运罢了。
也许她的意思并不是这样的。她问他为什么给了她一个优是想深入某个暧昧的
话题,她给了他一个继续表达和说明的机会。在这个机会里他可以说:“我给你优,
是因为我喜欢你。”当然他也可以这样回答她:“既然你不想要优,那就给你良吧。”
实际上王舒什么都没有说,面对费嘉提出的问题他张口结舌,僵在了那把椅子上。
好在她留给他的时间不长,片刻之后她便离开了。假如她坚持不走,非要王舒
回答不可,那他极有可能用第一种方式回答她,当然也可能以第二种方式。总之他
非得回答,不可能长久地保持沉默。如果他回答她,只可能是两种方式中的一种,
王舒设想不出还有两种方式之外的第三种方式。可能延续的对话有多种不同的方向,
让我们与王舒一道梳理如下。
其——:王舒:我给了你一个优。实际上你回答得并不好,也没有好好地准备。
费嘉: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为什么要给我优呢?
王舒:(永远的沉默)。
既然永远的沉默是不可能的屈此这一情形并不能成立。
其二——:王舒:我给了你一个优。实际上你回答得并不好,也没有好好地准
备。
费嘉: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为什么要给我优呢?
王舒:既然你不想要优,那就改成良吧!
费嘉:我想要优,你就别改了吧。
或者:那就改成良吧,我不在乎!
无论是哪种情况,谈话都不大可能再继续下去,因为很快就有了结果,这结果
不是优就是良。对话者由于心理上的障碍将谈话局限于优良之间的选择,不敢越雷
池一步。这样的谈话趋向于退缩和保守,话题越来越窄,最后进入一个死胡同。
其三——:王舒:我给了你一个优。实际上你回答得并不好,也没有好好地准
备。
费嘉: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为什么要给我优呢?
王舒:我给你优,是因为我喜欢你。
费嘉:是吗?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王舒: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喜欢你,老是想见到你。我觉得我爱上你了。
费嘉:我有什么可爱的?比我好的女孩多着呢!
王舒:你不一样,和她们都不一样。我对你一见钟情。
费嘉:可你是我的老师啊!
王舒:那又怎么样?爱的力量是巨大的,可以冲破一切阻力。
若不是时间有限(还有学生在门外等着),谈话会一直持续下去。在王舒向费
嘉诉说自己的感情之后,费嘉也向对方倾诉了同样的感情。他们谈论了彼此的情况,
父母和家庭,王舒还谈到了他的妻子——一他不打算向她隐瞒任何事情。然而所有
的这些话题如果展开得从容深入的话就是将全部的口试时间用上也还是不够,他们
得另找时间。于是约定了联系方式,互留了地址。
这些都切实地发生在王舒的想象中,在他看来这是唯一的一种湮灭了现实。事
情并未如此发生,并不说明它是没有根据的。只是,他又一次错过了机会。开始时
一切正常充满希望,只是在一个地方他没有坚持住,之后情况便急转直下,再也无
可挽回了。
他说:“我给了你一个优。实际上你回答得并不好,也没有好好地准备。”显
然,是他迈出了试探性的第一步,这真是难能可贵。而她也有相当的勇气进行回应。
她说:“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为什么要给我优呢?”下面又该轮到他了,她把球
再次踢回来。如果当时他回答说:“我给你优,是因为我喜欢你。”他们就将踏上
另一条光明无比的前途。可他的力量突然间消耗殆尽,变得呆若木鸡,脑袋转不动
了。那短短几秒的沉默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她没有给他留下足够的反应时间,恰好说明了她的紧张,心中有鬼,和他一样。
“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为什么要给我优呢?‘这话并不是随便说说的。她明显在
引诱他,逼着他说:”我给你优,是因为我喜欢你。“然而她并没有把握能够承受
他的表白,等待回答的时间里她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因此没等他有所反应赶紧避开
了。过于紧张,压力过大,对于双方都是如此。这便是相互错过的根本原因。
王舒认为费嘉喜欢他,这不过是几种可能性中的一种,到后来他竟将这作为一
种现实接受下来。他不再考虑其它的可能性。他认为他的错误只是没有将事情挑明,
而他们彼此早已是心知肚明了。也许没有挑明并不能算是一个错误。他和多多尚未
离婚,还有一大堆问题未及处理,此时挑明反倒不便。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完成
此事(挑明),然而他不希望让纯洁的费嘉卷进他与妻子的冲突中来,通奸这样的
事对如此美好的姑娘而言显然是不公平的。问题的关键在于尽快地赎过自己的自由
之身。
于是王舒加紧开列名单,与那些或贫或富关系或亲或疏的朋友们书信往来不歇。
他公开向他们借债,遭到拒绝或得到口头承诺,不予回答的也大有人在。王舒顽强
地坚持着。一位朋友为了他的事准备挪用公款,王舒知道后深受感动,但并没有阻
止对方这样做。他不惜冒将多年好友送人监狱的危险,考虑到他并不是一个刻薄寡
恩的人,可见事情急迫到了怎样的程度。他不仅不去阻止他的朋友挪用公款,还将
这事到处宣扬,以便给那些潜在的债主做个榜样。
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王舒的预料,夏天开始的时候他终于和多多分手了,
后者并没有去什么澳大利亚。他们离了婚,分得十分干净彻底。之后,多多搬出了
王舒的套间,自己去外面租房子住了。多多离王舒而去,丝毫也没有借助他的力量。
她没有要他一分钱,并将所有的家具和破烂都留给了他。她在外面另有依靠。有一
个男人出国留学,邀请她去陪读(以他妻子的身份)。当然,这只不过是一个名义
问题,实际上他们在一起同居已经半年多了。王舒不便深究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
半年前多多和他还没有离婚,甚至一点征兆也没有(否则的话他也不会写那些借债
的信了)。再比如他爱上费嘉也恰好是在半年以Bu。
多多说:“这不正好省了你的事儿吗?省得你借债,还要还。省得我们先分居,
以后还要离。”
王舒说:“是啊,这大大地节约了时间,一步到位,省得你以后还要找男人。”
多多说:“可不?省心省力,省得你还要曲线救国。”
然而这里存在着明显的不平衡。多多一步到位投靠了一个男人,并将跟随他奔
赴远方。而王舒,却没有另一个女人。从理论上说他还得仔细寻觅、培养感情,而
后再婚。因此离婚对他而言并非是一件一劳永逸的事。当然啦,在他的心里有一个
费嘉,这多多并不知道。可她从来都只是一个幻影,而多多却实实在在地去和那个
男人睡觉(无论是离婚前或离婚以后)。每当想到这些工舒的心里就会很难过。
当然他也有足够的理由安慰自己。比如,和多多之间早就貌合神离了,早就想
分(因此他才会荒谬地去借债)。比如,早在离婚以前他的心里就有了费嘉,而心
里有了就等于一切都有了。他对费嘉的爱足以构成对多多的背叛,而且是根本的灵
魂的背叛,它的严重程度绝不亚于多多与那男人间的肉体结合。况且,他只是没有
机会,若有机会他也是不会拒绝费嘉的身体的。他并非是为了多多而保持着忠诚。
当然,没有那样的事更好,这是某种意外获得的纯洁之感。与多多和那男人通奸相
比,他与费嘉的精神之恋要高尚纯粹许多。在这一点上他尽可以去蔑视她和他们。
以前他总是单独想到费嘉,为思念她而思念她。自从离婚的事插进来以后他再
也没有机会只是想着她了。更多的时候他想到多多,想到她的离去和背叛,想到她
的那个男人。他想了很多之后才会想起费嘉。而一旦他想起费嘉便勇气倍增,她成
了他克服危机的力量源泉和法宝。倘若没有对费嘉的思念碰到这样可怕的事他真不
知道该如何应付。因此有时他觉得思念费嘉不过是一种手段,其目的在于建立某种
必要的平衡。王舒开始思考他和费嘉爱情的真实性。他对她的爱开始于与多多婚姻
的最后阶段。如果没有他与多多婚姻的危机,如果他不是过得那么糟糕和空虚,他
会爱上费嘉吗?或者会觉得自己爱上她了吗?脱离所有的这些背景费嘉还是一个值
得他爱的姑娘吗?他对她毫无了解,多半是她的长相吸引了他。以往的讲课过程中
他不也会觉得自己爱上了班上的某个姑娘吗?只不过那时他知道是一种幻觉,一种
维持讲课兴趣的必要的游戏。那时他与多多的关系正常,还没有遇到不可解决的难
题。
作为分手的仪式王舒与多多最后一次一块儿吃饭并不在计划之列。他们相约去
区政府领取离婚证书,出来后同行了一段路。大事告一段落,两人倍感轻松,正遇
上午餐时间,反正都要吃饭,于是他们走进路边的一家国营餐馆。上了二楼,他们
在一张餐桌前坐下,店堂里几乎就他们一桌。七八个服务员伺候他们吃喝,更多的
时间里他们挤在柜台前说说笑笑,同时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显然这不是密谈交
心的环境,好在他们已不再需要私下接触的机会了。
在那张铺着皱巴巴的油腻得看不出何种颜色的塑料桌布的餐桌前多多谈起了她
对王舒的不忠。她谈笑自若,表达风趣幽默。令王舒吃惊的并不是导致他们离婚的
她与那个男人的关系,即便对那个男人而言多多也毫无忠诚可言。这并不是指在与
那男人通奸的半年里她仍与王舒睡觉(那时他们尚未离婚,她与他睡觉是尽做妻子
的义务),除王舒与那男人之外多多另有别人。
得知此事后王舒的痛苦是否有所减轻?抑或使他更加痛心不已了?这得看怎么
看待问题了。至少此刻,王舒怀揣着离婚证书,并因此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而那人
(那个男人)还一直蒙在鼓里。对王舒来说多多已无任何秘密可言,甚至她还表示
愿意饭后跟他回去睡午觉—一她不惜在他们之间制造一个针对那男人的秘密。一切
全都颠倒过来了。这么可能呢?王舒百思不得其解。
桌子上的空啤酒瓶已经增加到四个。多多面色配红,显得很兴奋,她历数那些
王舒认识和不认识的男人,既像是炫耀,又像在引诱对方,同时也出于道德上一吐
为快的需要。如果说她是一个不忠的女人(多多自己也这么认为),至少还是诚实
的,虽然这诚实来得稍晚了一些。
几只苍蝇在碗盏的边沿上起落,王舒注视着它们绕出的十分复杂的线条,思绪
也随之飘曳不定。他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着烟,吃得很少。多多咄咄逼人的目光和滔
滔不绝的谈话在他的心理上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她重又变得光彩夺目,王舒感到自
己渐渐落于下风。的确,他对她并无不忠之举,和她的做为相比他是忠诚的。但在
这张狼藉一片的餐桌上忠诚又算得了什么?在这里,此时此地,坦白才是一切,诚
实在此有无可比拟的优越地位。相形之下他的所谓忠诚不过是迫不得已、猥琐和原
则上无足轻重的。她一直在暗示他这一点。由于他始终保持沉默,面孔裹在面纱似
的雾障中,她不得不突人其间尖锐地问道:在他们长达三年的婚姻生活中他是否也
有过对她的不忠行为?他回答说没有。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轻蔑地说:“我就知
道你没有。”言下之意这完全是因为他的无能造成的,而她对他的无能早已了如指
掌。
多多以自己女人的魅力制造出某种迷惑性的气氛,在那样的气氛中他们回顾婚
姻的历史,似乎忠诚才是道德败坏的。王舒明知道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就是无
法从中摆脱,因此神情越发暗淡,感到内心有愧。多多并不让他有任何另作它想的
机会,进一步问道:“你没有和别的女人睡过觉,但你想过吗?”“这当然是不言
而喻的,每个健康的男人都会有丰富的性幻想。”她不理睬他的搪塞,追问说:
“你有没有想过和一个具体的女人睡觉?一个具体的女人你很想得到她,对她的身
体垂涎三尺?”这个女人当然是有的,而且只能是费嘉。王舒拿不定主意是否将她
和盘托出,以争取一时半刻的主动地位。他既怕无辜的费嘉遭到来自多多的恶语中
伤,同时也担心作为相应的坦白为时已晚。他踌躇着,一脸的难言之隐。多多满面
含笑,循循善诱地说:“你是不是爱上了什么人?是不是你们班上的某个女学生?”
王舒点头称是。“哈——”多多不禁要抚掌大笑了,她为自己的意外言中而手舞足
蹈起来。
由于时光的流逝,一切毕竟已不再相同,包括人们对事物的反应。要是在以前
多多准会破口大骂,或者掀翻吃饭的桌子,她会做出种种极端之举。可此刻她却十
分镇定,只是略显好奇罢了。她说:“怎么样,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她的确比刚
才更加激动,然而这是为了她的预知能力,为了她的聪明才智。接下来她喋喋不休
地大谈自己的直觉、预感,有种种事实证明她在这些方面的超凡出众。王舒小心翼
翼地强调说他从没有与费嘉做过爱,他只不过觉得自己喜欢她,对她有某种感觉。
他试图纠正多多的理解,认为事情并不是像她认为的那样。也许是他多虑了,多多
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可接受之处。她表现得那样正常大度,甚至友善的脸上出现了难
得一见的关切之色。
也许费嘉的公开卸去了多多心头良心上的负担。也许,由于旧情依在她的确关
心分手后王舒的着落。当然,这一高尚的情感是建立在她自己前程似锦的前提之上
的。她即将与那个王舒未曾谋面的男人办理结婚手续(因此离婚才如此仓促),并
奔赴大洋彼岸陪读,留下孤零零的王舒就交与那叫做费嘉的小姑娘照顾吧,多多也
好放心。这是善后工作的一部分。由于有诸多的细节需要讨论他们延长了这顿午餐
的时间,多多又叫了许多酒菜,并表示她来买单,她请王舒(在此之前并未说明由
谁付账)。
多多开始盘问费嘉的年龄、长相、专业和家庭,以及他们接触的情形,并非出
于嫉妒,而是要解决问题。王舒就其所知—一道出,毫无隐讳。长期以来他太需要
一个人和他谈论此事了,作为一个了解自己的女人再也没有比多多更合适的人选了。
她不仅了解王舒,作为一个女人也能洞察女人的心理,况且在智力方面工舒一直是
十分推崇多多的。她的聪明无以伦比,即便是费嘉也不可企及(王舒相信)。
在行动的具体步骤上他表现出很大的畏难情绪,多多微微而笑,话语越发温和,
给了他极大的鼓励和安慰。她开始赞扬他作为一个男人的魅力,不然,像她这样出
色的女人当年怎么会爱上他的呢?他们之所以分手是由于其它原因(比如婚姻生活
固有的沉闷、她的个性以及工作上不顺心),并不是由于他的不济。何况二十七岁
是男人最好的时候(她的未婚夫也正好二十七岁),对不请世事的小姑娘尤其有吸
引力(虽然她本人已不再是一个小姑娘了,但她是打小姑娘过来的)。她一面吃喝
一面歌颂着他,王舒权且把这当做对眼前美味佳肴的歌颂吧,否则的话,如果是在
歌颂他他还真的会感到不好意思,并且会产生某种怪诞之感。
王舒决定对费嘉采取行动。一来,障碍已经拆除,他和多多已经离婚。二来,
离婚之后他也的确没有别的什么目标了。更关键的原因当然还是多多给了他信心,
在她的教导和激励下他觉得费嘉其人简直就是唾手可得,这与他当初的想象(“一
层纸一捅就破”)不谋而合。
多多并不是一个盲目乐观的人,在制定具体行动方案时她反复告诫王舒须小心
从事。第一步首先是了解对方的情况,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嘛!
那天他们从饭店里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多多温柔地挽着他的胳膊,
后者发现楼梯上铺着深红色的化纤地毯。那地毯虽然被油烟污染得不堪人目,但在
王舒看来却是一个征兆:他正行走了一条充满希望的道路上。
发动群众也属多多的教诲之一。如若单凭王舒有限的接触如何能了解到对方的
真实情况?智慧的多多告诉王舒: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你想认识任何一个人都不难
办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一张鱼网,人们彼此联系就像那网上的绳结。认识
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中间最多通过六七个人月B 人必定是你熟人的熟人的熟人的
熟人……就是你想认识美国总统那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况且费嘉生长于本市,又在
王舒任教的学校读书,在王舒与费嘉之间一定存在着了解对方底细的人,这个人简
直已呼之欲出。
问题是王舒不想求助于他的同事、领导和所教班上的学生。如若向他们打听费
嘉等于不打自招,他的心思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后就别想在学校混了。即便
如此也不碍事,多多对她的理论充满了信心。即便不求助于那些直接了解费嘉情况
的人也照样能得到所需的情报,只不过多费一些周折罢了。
一天晚上王舒去了另一所大学,他有几个朋友在那里读书。他们是本科在校生,
普遍比他要小六七岁,年龄与费嘉相仿。由于这个原因他们或许认识费嘉,或者与
费嘉之间存在着共同的熟人(按多多的理论)。这几个朋友都毕业于本市的中学
(和费嘉一样),他们与王舒交往是因为文学,因此虽说年龄差距较大但彼此间并
无师生关系。他将他们从自修教室里叫出来,在外面的草坪上席地而坐。他的来访
有些突兀,显得心事重重,好在由于夜色的掩护他们看不出此刻他脸上激动的表情。
一番关于第三代诗歌运动的讨论后他将费嘉的事和盘托出。这是他第一次向朋
友们谈论自己隐秘的感情,由于他的信任他们深受感动,开始时交谈尤其郑重其事。
王舒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开阔的草地上紧张得发抖,那时他们还未加入进来。后来他
们参加进来,并渐渐地抛弃了他。大家各抒己见,相互之间争论不休,逐渐地有了
好胜心和表现欲。在女人方面谁都觉得自己是老手,经验丰富。他们举出大量的事
例,力图向对方证明这一点,并希望得到认可。后来话题被进一步偏离,他们开始
谈论遗精、处女膜之类的问题,其间加入了一些王舒听说和未听说过的男女生的名
字—一显然,谈话进入了他们所熟悉的轨道。
此刻王舒完全可以悄然离去了,但他只是由坐姿变成了仰躺。他们中的一个提
醒他草地上有露水,小心着凉,说完之后又回到交谈中。他叫黄强,是他们中唯一
带着女朋友的人,因此在争论中显得更有权威和说服力,待人接物也因此比别人周
到。即便如此王舒仍感到迷惑:他们毕竟比他小了许多,来向他们讨教和谈论自己
的事也许是一个错误。另一方面他也真愿意是他们中的一员,和他们一般大小,生
活在校园之中,这样接近起费嘉来就不是一件违情悖理的事了。他们谈论着自己的
业绩,不无吹嘘夸大的成分,但他并无资格笑话他们。他们只是不能从他的角度考
虑问题,谁让他是那样的特别和古怪呢(与心身健康的他们相比)?他安慰自己说
:他并不是来找他们商量问题和寻求支持的。他此行的目的只是想通过他们了解一
些费嘉的情况。也许他们会意错了,也许只是想借机表现一番。他们为他设计的行
动方案可谓五花八门,其中也不乏巧妙与诗意(如献花、借书、在必经之路上守候
等等),但除了适合他们自己并不适合于王舒。
比较而言黄强更加务实,他无情地嘲弄了同伴们的幼稚与愚昧。在他看来唯一
可靠的方法是设法接近费嘉,而后见缝插针。作为该校老师的王舒可堂而皇之地采
用课后辅导、走访女生宿舍等办法,与学生打成一片。
王舒十分感激黄强能部分地考虑到他的处境,这已属不易。他无法说明的是自
己并非是一个通常的老师(否则就不会狂热地爱上自己的学生了),可以方便地做
到以校为家。他是那种除了讲课对学校的一切唯恐避之不及的人,突然之间热衷起
学校的事务来怎能不令人起疑?别提什么堂而皇之了,他所体会到的只是做贼心虚
占这是老问题,不可克服,也得不到大家的原谅。
后来他们反复说服王舒应改变形象,爱情之路将由此开始。他们突然赞同起黄
强自然稳妥的办法来,这就使王舒感到了很大的压力。在他们看来事情十分简单,
主要是勇气和信心问题。看着王舒畏缩不前的模样,大家恨不能取而代之。由于对
自己的了解,改变形象一节王舒不予考虑。他承认自己是一个胆小鬼,由此而来的
一切只能是咎由自取了。
应该说王舒还是有收获的,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里黄强是一个可以倚重的人。
他保证一周内了解到费嘉的情况,后来的事态发展也证明他所倡导的接近对方既是
必要的,甚至也是唯一可行的。反倒是多多强调的知己知彼并无关紧要。就算是对
费嘉一无所知,既已爱上难免要有所行动。情况了解得周全仔细也还是一样的。
钟建珊是那种大块头的姑娘,大乳大臀细腰,身体发育得近乎完美。她是王舒
班上的学生,和费嘉同学,但由于后者的存在王舒几乎没有注意到她。钟建珊不知
从何处搞到了王舒的地址,给他写了一封信,要求单独见面。她竟然知道王舒在教
学之余进行写作,并读过他发表的诗歌,她想就校园文学等问题与尊敬的王老师交
换意见。信中钟建珊没有提及王舒讲授的社建课程,显然她愿意彼此的接触在学校
事务之外。拿到信后王舒激动了很久,他的第一个反应那信是费嘉寄来的。后来他
想:要是写信的是费嘉那该有多好?避开学校的方式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他诗人的
名声已经传播到了他讲课的班上,说不定费嘉也听说了……一时间他思绪纷飞,想
了很多。
王舒没有给钟建珊回信,也没有以其它隐秘的方式做出反应。但这件事里存在
着某种诱惑。如前所述,写信人来自费嘉所在的班上,信也寄自费嘉所在的学校,
地理或空间上的某些因素使王舒想人非非,迫使他踌躇再三。但如果按照钟建珊的
要求与之约会就有对费嘉的不忠之嫌,因此他决定采取折中的方式。课间休息时王
舒叫住了从讲台一侧经过的钟建珊,在此公开的场合下他告诉她收到了她写的信,
并表示可以和她交流,地点约在他的办公室里。高大的钟建珊脸腾的红了,她别无
选择地接受了他的安排。
钟建珊并不是一个人来找他的,她还带来一个戴眼镜的姑娘。后者也是他所教
班上的学生,显然她还是钟建珊最好的朋友,看得出来她们无话不谈。她来此只是
为了陪伴她的朋友,由于事不关己所以比较放松,钟建珊反倒扭捏不安。办公室里
王舒的同事进进出出,开始时他们感到奇怪(从来没有学生到此找过王舒),后来
也就不以为意了。面对两个不合时宜的来访者王舒表现得很消沉,满脸的疲惫之色,
并不加以掩饰。他穿着一件臃肿的皮夹克,谈话过程中感到身体顺着椅背渐渐下滑。
戴眼镜的姑娘终于将话题从三毛苏童转移到他的精神状态上来,问他是不是总这样
严肃和不开心?在她看来生活还是光明的一面多,人与人之间应该相互信任。她的
说法刺痛了王舒,使他顾不得老师的身份开始挖苦讽刺她。戴眼镜的姑娘张皇失措,
过大的眼镜框滑落下来,使得她的鼻尖变得更小了。王舒毫无怜悯之心,克制不住
他的恶意,用她们所不能理解的言词道出一番宏论。说什么人生在世纯苦无乐,苦
是苦,乐是苦因,所以也还是苦,他真不明白她们怎么还笑得出来的!两个姑娘被
他的虚无和愤怒所震惊,吓得不敢出声。随后是令人难堪的冷场,姑娘们起身告辞,
王舒缩在他的夹克里哼了一声。出门后戴眼镜的姑娘再次折回,她递给王舒一张字
条,那上面写着钟建珊的信箱和她家里的电话号码。显然是事先就准备好的。
一周后黄强如期来到王舒家,有关费嘉的情况通过黄的一个中学同学已经了解
清楚。她家住钟楼附近,父母是知识分子,都在研究所上班。费嘉本人在班上学习
成绩突出,追求者很多,但没有男朋友。值得一提是:费嘉梦寐以求的是将来出国
留学。凡此种种使得费嘉在一个以技能训练为目的的学校里显得卓而不群(她的同
学普遍关心的是毕业后找一份好工作)。
虽然如此,依然没有抵达的正常道路。也许是钟建珊的来信启发了王舒的灵感,
他决定给费嘉写信,坦白自己的心事。这一方式显然十分陈旧,黄强告诫王舒千万
慎重。他断言:如今年轻的一代再也没有人写信了,他们的方式更加直接了当,或
者干脆浪漫得一塌糊涂。王舒因有钟建珊给他写信在先,因此对黄强的说法并不以
为意,何况除写信之外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说钟建珊启发了王舒未免夸大其辞,但她的确给了他切实的帮助。她给他留下
了准确无误的通信地址(一次在来信的信封上,一次在戴眼镜的姑娘给他的字条上,
两相对照完全一致),而钟建珊的信箱号码就是费嘉的信箱号码,她们是同班同学。
王舒继续等待了一段时间,直到费嘉或钟建珊所在班上的社建课程全部结束。
现在他与她们的隔绝变得如此完全,如果不是刻意联系的话直到老死也无机会接触。
压力使王舒铤而走险。另一方面,他对写信的后果也确无把握。如果她拒绝了他,
无法设想怎样面对她的眼睛继续讲课。写信犹如对遥远异国的一次空袭,由于国土
互不接壤也许是唯一可能的出奇制胜的方式。
他的紧张和兴奋也如一个战争狂人,给费嘉的信几易其稿。王舒对自己的字一
向不满意,写这封信时几乎成了一个致命问题。他曾想过将草稿交誊印社打印,如
此一来又太像一份公文。或许可以让黄强帮忙抄写,对他的书法王舒无比信伍。可
他指望的是与费嘉继续通信的可能(并非一锤子买卖),总不能今后每次给费嘉写
信都得让黄强抄一遍吧?就是对方愿意也太不方便。应该说王舒的确想得很远。
至于行文,他则有相当的把握。作为一个诗人,写情书应是拿手好戏,况且由
于长期压抑,他有一肚子的话要对费嘉说。具体措辞时他没忘记明确节制的原则。
这封信写得比预期的简短,总共不超过三百字(稿纸一页)。在信中他表达了对费
嘉的爱慕之意,并认为对方对自己也存在同样的好感(这是他写信表白的前提)。
他并无奢望通过一封信去说服她(还没有不切实际到如此地步),如果她对他本没
有意思,就是施展出全部的文学才华也是白搭。他不过想从她那里得出一个结论,
写信的目的不在于蛊惑煽动。之所以拖延至今王舒也作了解释:当时他在婚姻中,
现在已经离掉了,他是自由之身。唯一的障碍已经拆除,他对她的爱会负全部责任。
当然,如果他判断错误(她并不爱他)还请她为他保密,不要将他给她写信的事外
传——一在这一点上他完全信任她的品质,否则就不会写信给她了。如果她的确不
打算考虑做他女朋友的可能,他的这封信就算没有写过,如果可能的话最好退还给
他。
这封信逻辑严密。毫无漏洞,就是读上去有些冷冰冰,与他对她的满腹柔肠不
很相称。王舒考虑再三,决定不再修改,为弥补缺憾他将那首“孩子们的合唱”也
一并附上了。这首诗已经发表,王舒将它从杂志上剪下,用胶水贴在信的末尾,并
说明是写给她的。
他粘好信封,下楼寄信。在他家附近就有一家邮局,门前竖着一只绿色的邮筒。
是走进去寄挂号(这样比较保险)还是直接投进邮筒?王舒颇费踌躇。如果寄挂号
势必要写明自己的姓名住址,这样就有暴露的危险,因此最后他还是走向了邮筒。
他将信从邮筒宽阔的扁嘴塞进去,一只手捏着信封的一角,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勇气
几乎全部丧失。后来他松开手指,那信便掉向深处。他似乎听见那信落地时咚的一
声——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他像傻子似的在邮筒旁站了很久,看着热闹的马路上车来人往。这是一个阳光
明媚的下午,人们忙于自己的事务,目的明确,来去匆匆,并没有人关心他为何站
在此地。王舒设想过如何央求邮局的工作人员从堆积如山的信件中取回他给费嘉的
那封信,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接下来的一周他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计算信件往返所需的时间,恰当估计可
能耽搁的种种因素。除了每天数次察看信箱,更要命的是还得照常去学校参加每周
的政治和业务学习。当他骑车进入校园与同事学生点头招呼时,拿不准此刻费嘉是
否已经收到了他的信。或者他给她写信的消息已传遍了学校,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
已经听说了?然而他最怕见到的还是费嘉本人。以前他期望这种巧遇,而现在唯恐
避之不及。她收到了他的信,或者没有收到,两种不同的情况要求他做出不同的反
应。正值赤日炎炎的夏季,王舒却感到脊背阵阵发凉。他像逃离前线那样地逃离了
学校,回到家中,喘息未定。楼下的信箱依然是空的,费嘉的回信还没有来。这时
他想起黄强的英明之处:直接接触虽不能保证成功,但至少可以免去听候判决的折
磨。要是那封信如石沉大海,费嘉永不回答,他将如何处之?这样的结果也不是没
有可能的。
回信终于来了,王舒没有马上拆开。他拿着那信在灰蒙蒙的楼梯上攀登,犹如
做梦一般。突然间他变得迷信起来,认为在楼梯上拆信结果一定不妙。他跌跌撞撞
地来到室内,故作轻松地将信仍在桌上,锁好房门,甚至还在炉子坐了一壶水。他
在沙发上稍事休息,这才拆开费嘉的回信。
确切地说,这并不能算是费嘉的回信,信封里除了他给她写的那封信外什么都
没有。她没有给他写一个字,除了信封上收信人的姓名住址。按照他与她的约定,
这情形表示她已经拒绝了他。
由于无事可干,他将写给她的信展开,重读了一遍。他想象她怎样撕开他的来
信,读着他写的每一个字,读信时她那冷漠刻薄的心情他完全能够体会到。就像是
有一个人从他那里分离出来,成为那读信的人。他们共同读着这封信,这信是他写
给她的,同时也是她给他唯一的回信。他十分赞同她坚定无情的态度,他对自己的
轻蔑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当他读到那首“孩子们的合唱”时才感到了些许温柔暖
意,王舒抑制不住他的感动,几乎要潸然泪下了。而她是那么的骄傲自信,一心盼
望着出国,如何能指望这样的女孩也像他一样有感于一首浅显的诗歌呢?
费嘉不懂诗歌,这是唯一的遗憾。
她使用的信封是学校统一印制的,右下角有学校的名称地址。她没有写她的信
箱号码(担心信被退回?),但在方格内分别填进了六个数字—一学校所在邮区的
邮政编码。此时邮政编码制度尚在试行阶段,寄信时邮编并不是非写不可。考虑到
这一特殊情况王舒觉得还有希望。他断定费嘉盼望继续收到他的来信,其根据就是
这串阿拉伯数字,至少,有这种可能。也许这串数字不过出于她的潜意识(随手写
上的),她并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另一方面,除这串数字外王舒也确无理由再与费
嘉联系,就算有了这数字与她联系也很勉强。但在性命攸关之际他并无挑拣的余地。
王舒给费嘉写了第二封信。这封信言辞恳切,几乎达到声泪俱下的程度。它不
再是一纸公文般的通告(通知她他爱她),并要求回执。这是一封以打动人心为目
的的信,长度是上一封信的三倍。王舒本可以写得更多,但考虑到这是一项长期的
持续不断的工作,需要循序渐进,因此有所保留。在这封信中他不再要求对方答复。
事情既已开头,邮路也证明畅通,王舒准备就这么一直写下去,直到某一天费嘉受
到他的感化。这一过程中他将面临巨大的压力(暴露的危险和等待的焦虑),然而
费嘉已经拒绝了他,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难以接受的吗?
他越是不考虑费嘉回信的可能那信来得越快。当他还在酝酿第三封去信的时候
她的第二封回信已经到了,就躺在楼下的信箱里。这次他没等来到室内,在楼梯上
拆开来信。和上次一样,信封里套着信封,他的信被完整地退了回来,甚至都没有
拆。
当然和上次相比他另有所获:从两只信封之间掉出一张纸条,是她写给他的。
确切地说并不能算作一封回信,顶多是一张便条而已。她选择的纸张那样轻薄,几
乎透明,用量是那样的节省,甚至吝啬。两指多宽的一条,像是从旧报纸的边沿随
手撕下的,王舒心想:这样的纸条用来卷烟大约正合适。那卷烟纸飘飘忽忽,几乎
被一阵风吹得没了踪影。王舒在楼道里找了半天,发现它躺在邻居家门前的垃圾桶
旁边不动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捉住,带往室内,凑近灯光这才看清了费嘉的亲笔
所书。她使用的铅笔大约是2H,由于用力不够,字迹十分模糊。
她这样写到:“您只是我的老师!”既无落款,也不见他的名字。但他知道这
是写给他的,那个“您”显然就是指王舒了,而那个写字条的人当然就是费嘉。她
给他的全部信息就是这行暧昧不清的小字。一切都出于迫不得已,她不想在他面前
现身,也完全没有表现的欲望,这从她选择的纸张和书写方式上都能得出这样的结
论。
她的行文多么简短(不乏有力),书写这样浮浅(没有力透纸背),而且挑选
了可用橡皮擦去的铅笔。她只想在他的眼前隐去,不复存在,理由是她作为他的社
建课学生,课已经上完了。她给他的信封上甚至也没有那串被他作为口实的数字帖
p 政编码),可见上次她完全是出于无心。这多余的数字曾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因此这回刻意回避了(不顾邮政制度的要求)。
一般情况下王舒骑车去学校,路上大约要花四十分钟,横贯东西全城。有时候
他也乘公交车,雨雪天气,或者自行车坏了需要修理。没有直达线路,他得在汉府
街转一次车,下车后还要走路。骑车虽然耗费体力,但有一种自由之感,毕竟是你
在骑车,你带着它向前走。身体暴露在日光下,与街景人物融为一体,这一过程总
是让人感到振奋和愉快。费嘉事件以后王舒就很少骑车了,他心灰意懒,任凭那拥
挤的公交车载着他颠簸而去。这一转变是逐渐完成的。开始的时候他坐车的时候多
了,骑车的次数减少,后来他干脆买了月票。他的自行车因一时的故障搁置在楼下
的车棚里,开始的时候王舒还想着拿去修理,后来就置之脑后了。现在他不仅去学
校,到任何地方都乘公共汽车。当然他很少出门,除非迫不得已。
每周两次的政治和业务学习他不得不去,这关系到饭碗问题。可这是怎样的一
段艰难路程呢?越接近学校他感受到的阻力就越大,心情压抑,几乎达到令人窒息
的程度。尤其是从车站到办公室的这段路,他从赖以藏身的车箱里出来,经过校园
走向前方的办公楼。有一段路他必须与前往学校的师生并行(费嘉就是在这段路上
赶上他的),因此他学会了早到,尽量避开下午的上学高峰。当他发现通向办公楼
的那条大路如“郊区的一所大学”中描绘的那样萧条寂静便稍稍放心。有时也有意
外出现,一伙下课拖堂的学生从食堂里刚刚吃完了出来,大路上顿时变得喧闹不已。
至于路上零星出现的行人则防不胜防。这还只是进入校园的情况。离开学校又是一
番折磨,并且问题更加严重。他不得不与他的同事学生同行,甚至在一块站牌下等
车,同上一辆汽车。王舒屏住呼吸,目不斜视,眼前一片空茫,在此半失明的状态
中他方能体会到些微安全。
王舒原本以为这不过是非常时期的一种特殊反应,时间一长会自然缓解。一个
学期以后他发现自己毫无起色,对学校及其有关事物的恐惧竟然愈演愈烈了。他这
样想:随着时间的增加他给费嘉写信的事传播的可能也将不断增加。就算开始时她
为他保守秘密,时间一长未免松懈。她将此事告诉她的一两个密友,而她们有足够
的时间传扬开去,最后弄得人人皆知。在王舒看来,此事的离奇可笑也的确是值得
人们议论纷纷的。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是尽量少去学校,避免与了解底细的师生员工见面。费嘉所
在班级的社建课程结束以后他要求不再代课。由于教研室内课时分配普遍不足,王
舒不愿上课别人正求之不得。政治和业务学习他也常常借故不去。后来他托人开了
长期病假,可以整天呆在家里了。即便如此他总得去学校领工资,虽说每月只有一
次,他的精神负担还是很重。也许正是因为去学校的次数少了,他变得比当初更加
敏感。就好像有什么总量不变,如果你不是分别承担的话一有机会就将加倍承受。
这时学校里出现了不利于王舒的传闻,有人说他开病假做生意去了,也有对他
的情况略知一二的,说他在家写剧本。总之没有人相信他真的生病了。他的同事以
探病为名,上门探听虚实,校方也派了专人,去他开病假的传染病院调查。后来领
导找王舒谈话,旁敲侧击,他们想知道他不愿上课的真实原因。这个原因当然是存
在的,但王舒永远也不会说。也许他们对他给费嘉写信的事早已了然于胸,再这么
做无异于戏弄他,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王舒避重就轻,坦言相告自己在家写作的事实,但他并不期望与他们和平共处。
他完全不可能再去上课,一想到登上讲台面对众多的学生他就不寒而栗。多于每月
一次去学校(拿工资)的经历王舒已无法接受。
由于他的古怪表现,校方不禁要刨根问底,于是调查的范围和规模都进一步扩
大了。王舒担心时间一长真相不免大白(就算目前他们尚不知情),因此他的反应
变得尤其激烈。也就是从这时起他下定决心要离开任教七年的学校的。
本来,他继续留校的可能寄托于费嘉毕业离校的前提上。她的离去将带走有关
他的秘密—一假如她尚未泄漏的话。距费嘉毕业还有一年,王舒原指望在这一年的
时间里自己也能平静下来,可现在校方逼得那么急,使他完全没有喘息之机,况且
夜长梦多。而且费嘉一走,他留在学校里还有什么意义呢?事情就是这么荒谬,费
嘉的存在使他心惊肉跳,而她一旦离开他也无意久留了。王舒后悔自己没能及时明
白这个简单的道理。
院长办公室里他们向他指出两条道路,供其选择。一,专注于本职工作,以校
为家,同时放弃文学创作,至少应限制在业余爱好的范围内,不能因此而影响正常
的教学活动(包括备课讲课、必要的政治和业务学习)。二,如果王舒的兴趣在别
处,他们也不强求,只好请他“另谋高就”了。听着他们对自己的宣判王舒不禁欣
喜万分,表面上却不露声色。他借故与学校领导大吵一架。这一架吵得空前激烈和
声势浩大(使平时无声无息的王舒在当年同事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
也是无可挽回的,使得他的离去成为必然。
离开学校前夕王舒再次看见了费嘉。
那天下午他在办公室里收拾东西,门开着,她恰好从走廊里路过。当时他从桌
前抬起头,随便向外看了一眼,没想到竟与她的目光相接。费嘉并没有因此放慢脚
步,只是脸一直侧向办公室所在的这边。当她就要从门口消失的时候并没有回头,
虽然他还能看见她,但他们已不是面对着面了。在此情形下如果她还想看见他必须
转动眼睛,费嘉正是这样做的,眼波扭转,使王舒怦然心动。随后,他就被那堵无
情的墙壁代替了。他听见她的脚步声远去,上了二楼。他想她并不是特意来看他的
(听说他就要离开学校),那短暂的邂逅不过是碰巧。他虽然心情激动,但比以前
更加真实。刚才她定然是去学生处,或者他们系办公室(这些部门都在楼上),总
之是有事办。当然,她可能预先估计到在办公楼里会遇见他。费嘉选择了一条经过
他所在办公室的道路,至少,经过政治教研室的时候她意识到这是他所在的教研室,
因此她的脸一直侧向右边(否则的话,为什么不直视前方或侧向左边的财务科?)
虽然办公楼里昏黑一片,她还是看见了他,并认了出来—一这从她的眼神里可以看
出。当然他不知道此刻她的心清如何,对他又作何感想。她的头发剪短了,穿戴似
乎也比以前要时髦,她比一年前更漂亮了,简直成了一个美人儿。她像以前那样的
机警,但显然更加自信了。她的自信没准还得益于他对她的肯定呢。王舒回想起他
给她的第二封信中有这样英明的论断:看来你的情感方式就是拒绝,以拒绝别人而
获得满足,看来你已经被宠坏了。
王舒的沉思被几个走进办公室里来的同事打断了。在此临别之际,他们变得亲
热起来,显得十分依依不舍。互留电话号码后,他们反复唠叨说:今后一定要加强
联系,同事虽然做不成了,但大家还是朋友,也许这样做朋友更好,更纯粹。他们
建议开一个茶话会,欢送王舒,并站在他的立场上指责校方的种种不是,说他们也
太不像话了,开一个茶话会是最起码的,要是他们不出这个钱,我们出!
王舒婉拒了众人的好意,表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他拿走了抽屉里的一本小说
以及一些空白信笺,装进带来的挎包,而将有关他教学生涯的一切(教课书、备课
笔记、辅导材料和学习文件)留了下来。当然,他带走了那张费嘉所在班级的名单,
倒不是要留作纪念,他不想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王舒就这样离开了他的同事,与他
们挥手作别后走下办公楼的水泥台阶。
只一年。一年前
无法预测这些变化
你脱离孩子的形体
像一次成功
阳光下缩小瞳孔
一些雄性物质绕着你飞
一年,分分秒秒都出了差错
你的头发不再是光滑的布匹
我从未看出你是个美人
你我行我素,走上美人之途
坚持月光下的进军
再灿烂的东西也经不住
这冷静的光辉
正好一年,太阳改造一个孩子
像最后时刻的淬火
为了另一批孩子的诞生
我走下台阶,记着你的幼稚体态
感到成长是一个错误
其次是时间
这首诗题为“成长的错误”,与“孩子们的合唱”在写作时间上大约相距一年。
从此王舒彻底离开了学校,再也没有回去过。
谁都认为他的离去是因为文学,因为文学与教学生活的互不相容,王舒不想委
屈自己。大家为他的执着和果断而感动。他昔日的同事和他一样,认为这个学校丝
毫不值得留恋,但他们缺乏他那样的勇气,更重要的是缺乏他那样的才华(可以卖
文为生),因此只有在此烂下去了。与他相比,他们不禁自惭形秽。不仅王舒的同
事,就是了解他平时为人的亲友也是这么解释他的辞职的。他们先是力阻他的意气
用事,事后又对他的毅然决然表示佩服。后来王舒的有关事迹进一步传播至文学界,
几乎成为一则神话:他是中国为文学理想而辞职的第一人,在文人纷纷下海做生意
的今天他的逆向运动不仅难得希有,而且弥足珍贵。在舆论的压力下王舒有时也信
以为真,体会到自己的高尚和不凡,至少,这对他的小说发表和销售是大有帮助的。
离开学校以后,加上小说写作和发表等方面也比较顺利,王舒比过去放松了许
多。他努力不去回忆往事,尤其是致使他辞职离校那件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每当他想起曾给费嘉写信,想到给她写信是一个确切无疑的事实,他的脊背就会出
汗。一时间王舒热血上涌,两腮发烫,虽然当时并无别人在场。王舒为自己的行为
羞愧得无地自容。这里面没有所谓的痛苦或者伤感,但就其情绪强度而言一点也不
比后者缓和,由于其内在的特性使内心冲突更加激烈。也许,这不过是对自我的蔑
视和厌恶。当此种情绪日益强烈发作日趋频繁,王舒明白他已经从对费嘉的迷恋中
摆脱出来了。他明白自己已不再爱她,他关心的只是自己。他的神经系统以贬损自
己的方式使他摆脱了与她相爱的可能。他是如此的低劣和丑恶,怎么能与和她有关
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呢?爱她这件事无论在今天还是在过去都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觉。
他对她没有爱,也没有恨,她留给他的最后感受就是无限的羞愧。当然她不必负任
何责任,是他自取其辱。
但他并没有就此中断与学校有关的一切联系。王舒给钟建珊去过电话,对方的
反应也很热烈。现在,她就躺在他的床上,在单薄的被子下面一丝不挂。虽然她已
经毕业参加工作了,她的很多朋友仍然是当年大学里的同学,和那些仍留在学校里
教书的老师她仍保持着密切的联系。钟建珊性格外向,交往甚广,但从她轻易献身
于他的事实看,她并不知道工舒给费嘉写信的事。当然,他也从不提及。
他并不爱她,也不奢望通过与她的结合抵达费嘉。甚至,他也从未把她当成任
何意义上的替代品以安慰变态的心灵。他之所以与她来往只因为她曾经写信给他,
从她的态度上他看出有机可乘。他留给她的印象既虚无又绝望,这样很好,他并不
试图改变。王舒极为坦诚地向钟建珊谈起他不幸的婚姻,谈到多多的不忠和偷情。
他不再相信爱情,认为人与人之间只存在片刻的温暖,这些都是她必须了解的前提
性事实。钟建珊点头称是。
有时,他从她的眼神里会看见某种令人担忧的同情,甚至比同情还要热烈百倍
的东西。也许他的遭遇激起了对方的好胜心,看得出来她试图感化自己。她变得比
以前更加顺从,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从不提令他尴尬的问题,
比如:你爱我吗?或者:我是你的什么人?或者:你认为我们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
看得出来她的计划是长期无限乃至永远的,王舒不禁感到害怕。
他知道自己在利用对方的感情。他从不对她说爱,也抑制了她如此表达,看似
平等的交往却是完全不公平的。他不对她说出那个字是因为灵魂空空如也,而她却
满腔热忱。如果说利用是一种堕落,有目的的欺骗则更加不可饶恕。有时候王舒真
觉得毫无自我辩护的余地。
他一面默默地吸烟,一面用手臂将钟建珊搂向自己一侧。她的身体刚进来的时
候微凉而光滑,慢慢地开始升温,此刻摸上去也稍有阻力了。他将一只烟缸放在自
己光裸的胸脯上,轻轻地弹着烟灰并开始东扯西拉。每次,原则性的问题过去后总
是这样的,钟建珊积极响应,聊起各种无关紧要的话题。不知怎么地谈到了黄强,
她居然也认识他。他们毕业于同一所中学,黄强比她高一届。在十一中他绝对是一
个名人,他是团委干部又是学校篮球队队长。“他打篮球的时候所有的女生都跑去
看,几乎我们所有的人都爱上了他。”她说。
“你呢?”王舒问。
“我也不例外。当然,我只是所有爱上黄强的女生中的一个,单相思而已。”
王舒说:“这叫做柏拉图,你知道吗?柏拉图是古希腊的一位哲学家,他的理
念论主张世界的本质是精神的,看似葱宠的物质世界不过是对理念世界的拙劣模仿,
一切学习和研究都只是回忆,是对灵魂曾寓居其间的理念世界的回忆。后来人们把
非肉体的精神恋爱称为柏拉图,单相思就是其中的一种。你在听吗?这难道不比卿
卿我我更有意思吗?”
钟建珊回忆起一年前的一天黄强跑去找他,向她打听费嘉的情况。他告诉她他
的一个朋友看上了费嘉,托她帮忙了解情况。当时钟建珊还在上学,和费嘉同班,
虽然他们的关系一般,关于她的事还是知道一些的。当钟建珊问及那个看上费嘉的
人是谁时黄强死活不说,至今这仍是一个迷。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始终低垂着。突然她睁开双眼直视着王舒问:“那人别是你
吧?”
这一瞬间非常短暂,由于她的姿势未变,看着他时眼球必须转动,因此看上去
像是白了王舒一眼,在阴暗的室内有如电光石火。随即,她的眼睛复位,两片细嫩
的眼皮再次覆盖了她的目光。
王舒听见自己不诚实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响起,他颤抖着说“怎么可能呢?
你是知道的,我是一个不相信爱情的人。”
1998.7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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