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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晓南:

  我不知道我的日子还有多久,但我知道,快了。

  雷还睡着,她累了,太累。我知道她没办法,这件事。

  她一直在等上苍来帮她,但是没上苍,没有谁看见她做了多少事。为别人想,为英儿想,她也想念你。

  英儿这件事也真正伤害了她,她不说,她在等英儿回来,让我们结婚。

  直到昨天她才真正明白,英儿用了这件事,她一个人一个人用,现在在用一个老头。

  她把事情事先精密地安排好了,一个一个圈让我去钻。让我去沙特阿拉伯找她,去澳大利亚、去南非,通过不同的人,把消息透给我。我快要死的时候,她还撒了个更大的谎。

  只要我不去北京,只要我不能去北京,她愿我死。

  算了,不说这些了,我现在知道都是真的。她给你陶罐是真的,哭也是真的,爱也是真的,可她冷眼旁观,最后用了这些也是真的。

  这真让人心冷,她用,还想再用。

  什么事我都可以过去,这是命里的事,谁让我爱呢?谁让我傻,都是自己的事。我愿意傻,可我不愿意她把我当成通用货币。

  书快写完了,上卷。下卷我也许不写了。

  我什么也没有,只有这个坑埋我自己。我不好,我知道,谁也受不了它,我怨我自己,我的秉性太极端了,我的最深处从来没过八岁。我想让人收留我的时候,门就都关上了。

  我做难堪的事。

  那天,在你那看英儿的照片,我没说话。其实我的心境一下变得柔和了好多。我都忘了她也忘了,其实那时候挺干净的,什么也没有,就说说话,水就把倒了的树冲走了。我和她都变得太大了,在树林里也没用,我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我知道让我重活一次,我还会认识她的。不是因为欲望,而是因为更早更早的原因。

  我们都梦想过,在看画报上那个小房子的时候。我走了那么远,找到了那个房子。房子快塌了,有跳蚤、老鼠,没有水,除了雨水。没有电,每天只能烧一次饭,木柴永远不够。最初的一两年,我和雷是吃野菜、贝壳过来的,其实就像中国农村一样。要想用自己的手养活自己,简直就是一种灾难。

  英儿去的时候,情况已经非常好了。我也由种地改了修房子。她还是大大吃惊。她说没有人能受得了。她认为我发疯,那个时候我很失望,没有一个人喜欢我做的事,我用自己的手做的房子。她和雷出去打工,我一想那还是我出去工作吧,讲一课等于她们干好多天的。我就到柏林来了。

  晓南,梦是挺好的,变成真的就招人恨。家没有了,我就什么都没了。

  这不是最后的信,最后我还要写个长信,说故事这一半。你知道那一半,也就只有你知道了。要是还有时间,我可以慢慢写。

  事情太平常了,近来我知道得越来越多,她和刘言发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忘记给我写信,说:“你的梦是我的,我一无所有,但为此活着。”

  她语言不行,得靠人。为此,就得解释她在岛上的两年快乐生活,我就变成了“一个变态的胆小的,伪装于世的虐待狂,”她是“被迫”留在岛上的。晓南只有你和周珊知道她为什么去的。也可能,我们都不知道。

  对不起,没想到会这样,我在发昏。

  愿你好,雷会去看你的。

  顾城

  一九九□年七月 于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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