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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那天开会你只讲了十分钟,我们都听糊涂了,谁也不知道你说什么,‘手可以采来玫瑰,但采不来玫瑰的香气,只有和春天在一起,手上才永远有花朵’。可是英儿说,她那时候一下就明了了。到她说话,她就把稿子丢在一边,讲了你的《生命幻想曲》‘没有目的在蓝天中荡漾’‘世界与我无关’。其实那天本来她挺害怕的。”

  “是,我还记得她每句话都发抖,像水一样,但最后都滴得准准的。”

  “她们老师也不知道她说了点什么,不过还挺高兴。”

  “回来车上,我们还说要一起去承德呢。”

  “再不会了。”我站起来问她“厕所在哪?”

  “左手那个门。你得小心洗衣机。”

  中国什么都小一号,我看着抽水马桶想,可挺悬的。我出来的时候,晓南正在往盘子里倒果脯。

  “我们那李子那么大。”你拿起小茶杯比了比“顾城每年都弄好多。摘李子的时候,手都让蚊子叮肿了。顾城一天吃一堆,也来不及。后来用它喂鸡,把鸡都吃醉了,冠子红红的一直叫。他还做了好些果脯和酒,老让我给他买糖。那些酒还在岛上地下室里放着呢。”

  “英儿喝吗?”

  “英儿才不喝呢,她抵制顾城,最恨顾城‘诰’李子,一闹就闹一天。只有一回木耳喝,身上一块一块都红了,过敏。他好像重伤员那样抓着我说‘妈米,妈米。’”

  晓南也笑了:“英儿在北京后来也喝酒呢,她顶不住了。刚开始你们来每一封信,她都跑来找我,给我看,和我一说就一夜。她那本诗就是那会写给顾城的。她在等你回来。后来她就来得少了,也不再给我看你的信。把酒放在床底下,晚上喝。调工作以后,她变得特别随便,好像哪个男的都能招她去转一圈。我丈夫都觉得奇怪:她怎么能这样啊?她就是无所谓的样子。可是你来信说给她介绍一个英国人,她还是不太高兴。”

  “是那个凯斯吗?他人特好,拉大提琴,也喜欢中国女孩。老来中国,也老有女孩围着他转。可是他也挺认真的,他说:我不知道她们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的护照。”你说。

  “我那会是觉得天塌地陷,我怕她死掉。她说她在街上走着走着就晕过去了。”

  “她去你们那的时候,我就挺担心的。因为我知道你们是为什么在一起的,英儿已经长得太大了。这句不知道该不该说。”晓南迟疑了一下,我看她。

  “英儿是不是在用这件事?”

  我心里一震。然后像早已经知道了那样点点头。

  “当然。”

  太阳已经斜过去,车声若隐若现。我忽然觉得这屋子又大又空,像一间病房似的。晓南在那边,我们在这边,中间少了一个人。

  “该走了。”你看表,我站起来。

  “你们……”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看晓南:“好多话是没法说的。你知道我这个人不适合有感情,所以我闭上眼睛,让能过去的过去。没办法,真的一爱就完了。”

  “你不看那个罐吗?”晓南把里屋门打开,它放在茶几上,是锱博磁里面插满蒲芦。“我还是把它粘好了。那些蒲芦是我们一起采的。”

  “挺好看的。”

  “这次来太忙,什么也没带。”你对晓南礼貌地说。

  “你们来了,就挺好的。”晓南低下头,把楼道的门打开。

  什么都在过去,车子晃着。街呀,自行车呀,果摊啊,都到了跟前,又柔软地滑走了。饭馆门口那种闪闪耀耀的小灯,也亮起来了。我好像是一个茧,被一点一点抽干净。尘土把马路上的白线盖住了,到处都是建筑材料。车往前开,街道就暗了,到处都是土堆和建筑材料。村子早就被拆散了,剩下的一两栋房子也不对着马路,上面写着修车或者啤酒的字样。路口还是热闹,人来人往,有人直了地在车灯前向这边打量。

  “这邦人都不想回家吃饭了。”司机嘟囔着。

  车猛地慢了一下,我心里多少天的灼痛忽然消失了。我还在想英儿,想她在我看不见的那些日子里的模样。“她的那个单位,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进去也得付点代价。”我很慢很慢地咀嚼这句话,回过头来看你一眼。

  “挺没劲的。”

  “是。”我握住你的手说:“有点太平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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