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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晓南

  (在北京)

  再见到晓南已经是五年以后了。

  北京城好像小了好多,这肯定是因果为“打的”的关系。满街都跑着那种蝗虫似的小面包,一公里一块钱,赛车十块钱可以跑半个城,比柏林的公共汽车还便宜。

  在影剧院门口下车,阳光好像格外耀眼,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我扬起头看一阵阵飘起的旗子,剧场画了那么大的广告,却没有人。

  “是这吗?”我有点怀疑。

  “肯定是这。晓南那么一说,好像谁都知道的样子。”

  我看着这条有杨树的路,过去肯定骑车走过。现在哪儿都像城里一样,挤满那种简陋的小店,总有一两个装璜突出。是星期天,有人架好车,就在路边摆上摊。他们卖小礼物、杂志、木梳之类。

  “在那。”是你先看见晓南的。她远远地在车站上等着,一看就知道是她。

  我们向她跑过去。“嗨!”

  她挥手,近了一看她穿西装,还是那样,一笑脸就红起来。

  “哎!我还以为你们坐三三一来呢。雷一点没变,顾城。”她看我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自己变化挺大的,特别是这几天,笑的时候都会觉出脸上的纹路。我对她说:“我变了吧?”

  “还那样,就是瘦了。真没想到你们回来,那天我接到信,觉得你们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

  “都没想到。”

  她又看了我一眼,就挽起你,兴冲冲地向前走。她不像记忆中那么高,头发微微卷起来一点。我们一起跟着她,沿街走下去。

  “是你们在岛上养了好多鸡吗,多少只?”

  “二百多,都杀了,你怎么知道?”

  “那还不知道。”

  “好玩吧。”你说。

  她问什么,你就笑了。

  “顾城都干嘛呢。”

  “他?说不得,说你。”

  “我结婚了,小娃娃才五个月,也是男孩。你们那孩子真叫木耳啊?”

  “是啊,起名才难那。在医院起不出名来,医生就给他挂个牌叫雷宝宝,后来才想出这个名。我们树林里木耳那么大,可以给他当帽子戴。”

  晓南也接着说她的娃娃,我插不上嘴,在一边低头走着。这好像是一条挺长的小街,风一阵阵吹过来,灰土旋绕。路边的院里,堆了些大瓮,有人骑自行车出来。

  “往这边,往这边。”晓南引我们进楼,从德国回来老觉得楼梯窄小,每个台阶都矮。大白菜已经干了,堆在拐弯的地方。

  晓南掏出钥匙,先打开那个保险的铁栅栏。走进门,是一个屏风,屋里干净得很,淡色的墙让人觉得耳目一新。小阿姨抱着她的孩子走出来,晓南跟她叮嘱了几句什么,她们就出门遛弯去了。

  墙上都是油画,一个女子坐在山谷的溪水边,后边是透紫的松林,女子穿长裙,脸上是颇为现代的光影。

  “这是谁呀?”你说。

  “这还看不出来。”

  “是她吗?”你问晓南。

  “是。”她点点头。“你们喝水吗?喝什么茶。”

  “随便。”

  她把茶杯一个个放好,坐下来,忽然有点不知所错。

  “英儿到底出什么事了?”她问。

  “她跟一个老头跑了。”

  “怎么回事呢?”

  “我们到德国去工作一年,她看家,她一直给我们写信,写得好好的。说等我们回去,就最后一封信有点异样,她说:‘孤寂真可怕啊。’后来就……”我慢了一下。“再也没音息了。后来才知道老头也没影儿了。”

  “那老头是什么人?”

  “洋人。过去当过律师,后来犯了案,律师资格也被取消了。跑到岛上躲风,藏了好多年,练点日本拳和气功,英儿不是也练气功吗?他那会儿老拉英儿去给人做气功按摩,也挣不着什么钱。英儿后来就不去了专门做春卷。”

  “英儿喜欢他?那老头多大了?”

  “也就五十多吧。反正我们在的时候,英儿一直挺看不上那老头的。说那老头就知道说:气好,气不好。到处想蒙人家女孩,也蒙不上,尽蒙上几个老女人。岛上有一个老女人特崇拜他,牵条大狗,他们老一块吸大麻。那个老女人又干儿又精神,还穿个大花裙子,英儿把她叫做一根筋。一送老头大麻就送一包,一包好几十块钱呢。他们儿悄悄卖。”

  “那……?”晓南听了有点呆。“那怎么回事啊。”

  “吸大麻,在我们岛上不算回事,我们岛本来住着好多老嘻皮,就靠种大麻做点手工过日子。人一般倒不坏。”

  “英儿在北京还抽过点烟呢,不过不敢让她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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