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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蚂蚁二

  又梦见那个岛了。在超级市场里我对人说,它就在大海对面。

  她在拿面包的时候,我说它的好处。它的海岸是平坦的,有一片林子,还有条小河从林子里出来。我像鲁宾逊上岸的时候一样,把那些东西放成一圈,包和木棍,我好像要住到树上。我说这是我的房子,我在那挖过洞,你笑了,挖过煤。你说你什么也没有挖出来。因为要离开,我就尽数地说那里的好处,我说每一个人离开的时候,就像音符掉下来。

  我问你:我睡了多久?我要知道在多长时间里做梦可以做一个山洞。

  阳光照在淡棕色的土上,蚂蚁在那儿忙着,穿过柳絮纷飞的影子,它们不会被那些影子弄得惊慌起来。隔着路可以看见蚂蚁,这可真是稀有的事情。一看见蚂蚁就想起好多事情。小时候的、和英儿在一起的。

  我看那些蚂蚁爬上圆石头,在屋檐下等着。这上午的阳光多么好啊。英儿回来了,提着一口袋东西。她看见我坐在石头上等她,这是很少有的一次。蚂蚁成群结队地忙着,它们好像只有一种心情,永远是那么振奋敏捷的样子。可我真像是容器一样,从早到晚,有不同的心情放在里面,有时候那么恶劣,有时候又欣喜,又饱满。

  太阳照在淡棕色的土上,蚂蚁在那儿奔走。它们掀动叶子像掀起一只木船,它们成群结队爬向绿叶子下黄昏的影子。

  一个小径上走过的人对你说;下午好。你对他说:下午好。一只鸟儿在天上“嘎——”地叫了。那些疲倦的花,依旧保持着整洁的样子,使我想起卖干花的妇人,散集的时候,有时候会过来送给我们一包干了的花瓣。

  我忙乎乎的日子,楼里那么多窗子依旧能听见你的声音,在楼上说话。再也听不见她们和英儿说话了。英儿的声音略略高起来,她总是有点着急,所以尖。

  后来的梦就很乱,但开始还是看见了她。她好像混在好多客人中,然后就没有了。你也没有了,我看见乡伊在那儿,穿那些蚂蚁咬过的树叶。接着这个梦又连到另一个梦里去了。

  我在车站上走,好像要找她,也好像是要找一辆汽车,是北京的。但是就是没有要找的那一路车。有一个车用篆字写着它的号码。我轻声笑着:可以呀,现在认了。然后就往回走,过了景山,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岛上咱们住的房子里。

  家里依旧是那样,有木头,有建筑材料,甚至还要乱一些。我坐下来准备吃饭。这里像是岛上的房子,又像是我过去做木匠的地方,放着好些木头。坐在案子上扫了扫刨花,准备吃饭,这时候来人了,说要找英儿。

  我跳起来,一下就忘了英儿已经没有了。走到房子后边找英儿,沿着房子前边绕过去。英儿在一个挖得很深的地基的基础里,往那个沟里浇水,不太高兴的样子。我好像记得还跟英儿有什么芥蒂。

  我跟英儿说话,像对一个单位里的人说话一样。我说:英儿,这可不是我找你,上边有人来找你。

  上边来的人没有跟我在屋子边上走。他沿着那个挖得很深的沟,走到那个基础那儿,找英儿。英儿依旧浇水,不说话,我慢慢地退下来,沿着房子,那人也往回走。

  我说:你找她有什么事啊?

  他说:没什么急事。

  我心里怒气忽然起来了:没什么事你找她,我饭还没吃呢。

  我跟他开始找英儿。这时候他已经绕到了咱们屋子朝东的方向,我也走到了那个朝东的门口。但是他在下边,很深的地方。他的嘴动了动,像要回嘴。

  我问:你说什么?

  我已经把几块小砖拿到手里,三块石头。他继续嘟嚷着,在下边。我就把一块儿砖,一块儿小砖丢下去了。他躲到大石台下面,但不能够全部躲起来,他变成了个绿色的琉璃磁像。我毫不留情地拿石头打他。在我第三块石头丢下去的时候,它碎了一块。后来我又拿了几块石头打它,我走下去的时候,它已经碎了,变成了一块砖,很奇怪。我把这块砖砸成八块,装在怀里。

  这个梦里什么也没有,醒了,嘴里有点苦味,还是在德国的黑夜里,特利尔这个充满水声的山谷,这个转动了好多年的磨坊,现在不再转了。我想起刚刚弹过琴,那不祥的键声,危险的高音,我想着。

  但是我的思想又快回到刚才的房子上面了。雷,那个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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