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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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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幕 帷幕(一) 雷,那种最深的神秘快乐,你不知道。女孩有一种默契也是一道帘幕,她们彼此知道,却又无知无觉。就像晓南说的,英儿在睡着时候,把手和脚都放她身上。晓南说的是:“英儿的那些手和脚。” “那些”使我笑了。我说:“又不是螃蟹。”这是我后来见晓南时唯一的笑和联想。 她在晓南那一直扮演一个小女孩的角色。偶尔哭了,晓南便来哄她。其实她们之间一直有着一种微妙的膨胀力。只有一次打破了它,就是英儿送陶罐那次,英儿哭了,晓南猛然知觉,就再不把她当小孩了。 “这是什么书?”第一次在我们家,她抢着晓南手里的书问。 “《查特莱夫人》” “卖得正好呢。二十块钱一本。” 她拿起来就翻,像后来在超级市场翻裸体杂志一样。 “英儿不能看这书。”晓南指着她说。“还得过些日子,我们才能把她嫁出去呢。儿童不宜。” “得了!”她爬在床上翻书,大为不满地说。 英儿有时候喜欢放肆一下,在你面前她不太敢,因为你总有一部分秉性她无法把握,不像在晓南那,哪个琴键碰一下出什么声她都知道,其实她也微妙地试过。有几次我在那边和她捣乱,她就直了地叫起你来,让你过来救她。这些都带着玩笑的成分,她总是吓唬我说我要叫了。我说叫吧,她就小声地叫一声“雷”。她总是这样,好像你是一个壁垒,唯一没法撒娇耍赖的地方。她老问:你害怕吧。她有次真的对我说:你敢把我抱过去吗?我说:敢。就把她横着抱起来,她没有穿衣服,赤着身子。 “你敢,我就敢。我不在乎。”她挑衅性地看着我。 “我不敢。”我又把她放下了。 “你怕雷?” 我看了她一眼笑了。真的放肆都是看对象的,我们都知道停止在什么地方。 有一次她忽然推开我的缠绕,笑嘻嘻地逃到你那边去了。我不好造次,只好一个人在她的床上过了不安的一夜。 早上很早就醒了,我走过去看你们。门一点点开了,我有点胆怯,我看你背着身睡着,英儿朝向你,你们都停在梦里。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就使我胆怯。我知道这肯定不是因为英儿的缘故。 在白天英儿永远站在你一边,她觉得跟你在一起神气得很,老在替你伸冤,她的话都要说到你头上,她说:你这种人怎么能娶雷,雷怎么能嫁给你这种人。 “别老想着上中学。中学?要是在学校,才没有人看得上你这样的呢。”她说。 “你那个时候是班长吧?”我问她。 “哼,”她用鼻子出气“连分数都不会,活该倒霉吧你……” “没用,我就想娶班长。” “你这样的?……还真娶了个班长。”英儿好像哭笑不得。“班长咋那么倒霉呀。” 好几次她专门想学你那么笑,还在我面前试过,想一下从心里笑出来。可她嘴边有一颗痣,这使她的笑有一种苦味,甚至有些明显嘲笑人的意味。 我知道英儿一直在猜度你。可我说不出来,这是她感觉到的。我可以对她说一切,但就是没法说这个。她有时候抱怨我说:你只敢欺负我。又试探地问:要是雷会怎么样?我学着你的手势指一指隔壁,她就笑了。后来好几次我在她那,她就像你那样也指一指隔壁。 我想她真正要知道的也不是这些。 她对别的女孩的好看有一种痴迷,引起她的自悲也引起她的骄傲。有一次她开玩笑说:要是你们成立美人党,雷就可以当主席。她甚至还说要写篇论文,专门论述谁谁谁不如雷好看。因为她在北京的时候,人家老说她像那个谁谁谁,这件事总使她记挂在心。 从她第一次来找我开始,她就想知道你了。她一直在不露痕迹地猜测你,甚至不愿意对自己承认。 在岛上的时候,你们总是一起出门。你教她开车,介绍岛上的朋友给她,去参加山顶洞人的戏剧晚会。你们漫不经心地走来走去,说自己也说别人的事。慢慢的,你让她了解了你那条无形的边界。你一开始就知道但又浑然无觉,好像这是别人的事,或者只是家里的另一件事,这使她无法诠释。她会和我一起打水漂,沉浸在闪耀不定的爱情中,却不知道观注者,为什么那么当然地看着。她好像第一次失去了自信,却也激起她的好奇,她总想知道你到底为了什么。 我们彼此探寻。 我只能从她敏感的欲望上、从她隐隐透出来的故事中了解她。我想知道她最深的好奇、期待中隐含着什么,是不是仅仅在开玩笑。 “我这个人很俗气,我的丈夫必须是男的。”她好像知道我,用说刻薄的小笑话打击我。她敏锐地感到了我内心另一种无法言说的愿望。 “老是姑娘家,姑娘家,烦死了,有什么稀奇的。”说这话的时候,她总是流露出极不耐烦的神情。有时候照镜子,见自己神色美满,就又那么兴致的给我讲女孩子的事。 “唇不涂自红”她舔舔嘴唇,有的时候,她真像海棠似的。“我上学的时候,老师老说我思想不好,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以为我涂了口红。我也没办法。”她总是这么贴近镜子看自己。含混地说:“雷那么好看,嫁了个大傻子。” 她悄悄地向我打听外国女孩子什么样。 “她白吗?”她赤身伏在床上让我按摩时,老提这样的问题。 “你是想问这吧。”我抚摸她的下部,觉得她的好奇心总是战胜她的羞怯。她说是。她想知道她们是不是也像这样长着体毛。 “也有毛吗?”她那么捷直地问我,神色单纯而天真,简直就像小女孩一样,要到一片树林里去。我不能说清楚这个事情最隐秘的部分,只是忽然想起来,她告诉过我,在北京的时候看过外国的色情录像。也许有的时候仅仅是说给我听的。 “她们都是半推半就的么?”她会很随便地套问。 “你还不知道?” “我怎么能知道。我又不是男人。你不告诉我,我以后也不告诉你。” 多少次,我们总是一起醒来,坐在床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早晨英儿常常精神很好,脸红红的,样子也好看。她喜欢自己这样。她用手臂缠绕着我说话,再看看镜子里的样子,好像看一个电视,神色暗淡。有的时候她就说:“看什么呀看,都敷囊了。” “敷囊”是北京话,让人听起来好像有被泡肿了的意思。英儿总是这样忽明忽暗,我也习惯了。可是我记住的却永远是她眼睛黑黑亮亮,大起来的样子。 我们就这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那些地方。 她穿红睡衣,睡得暖暖的,从被子里出来也不怕冷,就把我拉到床边。忽然自己撩起衣服说:“大傻子,专门会脱人家姑娘家的衣服。” 我忍不住抱住她,她的身子真温热极了,她推开我指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看那边的多好看,你娶她吧”一边说一边把我往镜子里推。 我挣扎一下像是怕掉到水里去似的,“没想到城根儿的丫头这么疯。” “那你再娶一个村里的吧。”她把衣服放下来,坐在我身边,像坐马车一样,把嘴抿得小小的说:“村长从中作介绍,此人绝对错不了。你挑谁?”她忽然一转调,抱紧我看那镜子。“都挺好看的,让她也过来吧?” “谁?” “镜中人哪。快看!”她又把衣服撩开。 “哎,别咬人那。” 我喜欢她,可不喜欢她这个习惯,也许是因为她在家的时候惯的。 “我爹就让我咬。”她声音低低小小又那么理所当然。 有时候一个人醒了,也这么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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