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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新约

  我渴,他那天呆在十字架上说。其实从上边看,风景挺好的。下边人还可以看他。像暴风雨前的一棵大树,或者像半扇羊排挂木架上。他边上的人都不说话了,可是他还在说渴。底下人用海绵递给他水喝,想一想又不给了,因为有人说水是很贵的,反正他也没用了,其实是不想看他用嘴咬海绵的样子。又有人说,那么伟大的人是不会渴的,他这样的人说渴都是拿我们开心,他这样的人可以直接从云彩里喝水,喝多少也不会撒尿。

  这是历史上最重要的时刻,从这以后好人就多起来了,鬼的阴谋就暴露了。但这只是书上的说法。这时候那个可怜的人,看风景看厌了,就拿眼睛看下边他认识的人。彼得拿布蒙着脸,玛丽亚站得很远,有时候拿手遮一遮下午的阳光。那么远还是看见她鼻翼薄薄的。他知道她正跟边上的女人商量布的价钱,她会买很多白布把他绕起来。她很有钱,更何况她把他弄到历史中去了。

  谁让你把自己弄到那上边去了?

  下来以后,还会有人提这样的问题。

  这会儿还得在十字架上再呆一时三刻。他没事干,鹰在蓝幽幽的天海中沉浮,一个个星座,就像踩水一样漾出光环。都是假的,天上一点水都没有,除了光就是让人干渴的紫石英。天倒像个烤人的地狱,只不过他此时头朝下,天就成天堂了。

  真庆幸埋十字架的时候被钉了几下,使他不会拔地而起,直接落进天国。看地上的人也为他们担心,因为他们一直在说话,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危险,没有想到树木为什么会那样站着。

  “水!”他又说。水原来比云还轻,用嘴去寻,它就飘来飘去。他忽然想起那句话,说在天上,水就是火,它们摇曳不定,把光都照到颅骨中来了。

  “这个人在海上走过。”他最后听见上边的人说。他想承认,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天骤然一黑变成了地。

  “这是你自己的事?”

  我说:“是。”

  “这是你自己要死的吗?”

  我说:“是。”

  “这是你自己与世为敌吗?”

  我说:“是。”

  “这是你自己背来的十字架吗?”

  我说:“没有谁帮着我杀我,除了上帝。”

  他一直纳闷,上帝干嘛在人心里放火,不放别的。把他闹得软软乎乎的有什么好处?在星球中间也放软乎乎的东西。上帝干这些事究竟有什么意思?还是什么目的都没有?还是偶然为之?还是他的感觉系统跟人相反?反正让他一出生就觉得渴,一直渴到最后。这一手可够奇怪的。

  他纳闷儿了一会儿,就换了念头,开始想水。水那么好,一定不是上帝制造的,一开始就有;上帝也在水上遛过两圈。水是漂亮的,可以照影儿,是白的,也是绿的,也是蓝的,可以一片一片在天上跳舞,在自来水管里流着。他们把衣裳扯破又马上补好,在锅里呀,碗里呀,磨坊里呀……

  水是旅行家,也可能是疯丫头。你看她们在那坐着,鞋也不穿,把脚伸得那么长,一下就变成漫天大雪了,没有一个动物不把蹄爪印在雪上,干什么呢?水,在沙丘中间,一弯一弯地亮着。

  我们是在水边认识的。我向她要水,她就给我,我就知道她是我的人儿了。我知道喝她的水会越来越渴。

  她有一个魔术,让石头在水上跳,把石头一扔,石头就活了。可这事我只看见过一次。他们说是我走水,其实那次我的石头一扔就沉到水里去了。

  他终于哭了。哭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不渴。他的眼泪在制图桌上一滴一滴,滴哒得快呢,他根本不渴。才发现他在十字架上的事迹,都是他做木匠的爹说出来的。他可以哭,这说明心里没有火,也没有那个放火的上帝。他是个老实人,天上地下的表演,只做过一次。他一点不渴。在他的心里有一个挺大的湖,水量充沛,波涛汹涌,一般的船都开不过去。他哭一会就发现麦子都绿了。现代人比较软弱,哭过的人会面容新鲜,眼睛里沉着沙土。

  他终于对妻子说:你搞错了,我不是那本书里的人,也没让你舀水,喂我的那一大群骆驼,我从来就没有一大群骆驼,我骑自行车上班,是北京人。我是从东边来的,不错,东边国家多了,不一定从东边来的就叫亚伯拉罕。

  “一片水上会有很多太阳,风吹过来。我们是光芒和水的女儿。我们都被风吹来吹去。当我看见你,就想起来,你怎么可能不是我呢?”

  他在做这件事,谁也看不出来。割一个轮胎或者磨一块石头,他用台钳把椴木夹紧,要把木头都锯短。在火焰中回忆,写小说。他的妻子们都在很远的地方笑他。他绝望地发现在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眼睛里确有湖水,或刚刚溶化的雪水;后来就变黑了,那黑色的眼神就像雪地上车辙的印迹。

  他总在水里看自己的影子。

  他最纳闷的是,她们可以梳出各种名分的头发,可梳了半天,那些头发不是还在她们头上长着吗?

  他穿着衣服到处走,走到哪都让人摸摸身上的伤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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