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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下篇 英子手上有一个苹果

  ▼引子

  鬼闭上眼睛
  就看见了人 睁开
  就看不见了

  天快亮了,一种不能言传的真实的邪恶感像是传染了我,让我这么正常的人好像都要变成魔鬼了。如果把我们整个人生翻过来瞧一瞧那会是怎么样的呢?

  我第一次用一种异样眼光来看我的生活,这种新鲜的感知使我恐惧。好像成了一个无视人类存在的精灵的游戏,那天蓝色的小星在又大又黑的棕树上,一闪一耀。

  一切都别有用意,毫无遮蔽地展示着自己。

  我几乎已经是个魔鬼了,我必须从这里走出去,可是一切围绕着我驱之不散,我心里懵然有种羡慕般的欣喜,似乎遗憾着:我还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呢;这样活一回就够了,他够幸运的;这个现代的浮士德,这个诱惑。“一个脱离了道德的人,一个保存了低级趣味的人。”G痛快地自嘲。他已经没有了。他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魔鬼。

  窗外岩石畸形嶙峋,不规则地罗列在一起,面对渐渐亮起的蓝色天空显示它的顽固和尖刻,它不可调和的本性裸露着。这一切都是邪恶而透彻的,没有丝毫隐晦,它直瞪瞪地看着蓝天,看着上天之光的打击,承认、诅咒、痛恨上天加予他的这个形态和命运。

  它划破了我通常对爱情的理解、赞赏和那种柔情蜜意,那些我陶醉过的章节在这里都软弱地被碾碎、摧毁,通常的天经地义的生活也没有了,爱情并不通向生活。这时候我才第一次感到,自由和真实的恐怖。

  我习惯的自由是个人权力,融合着宽恕、温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情感,以及连自己也未见得搞得清楚的道德,不管我独往独来的意识走到了哪个极限,都永远要回到这个范围里来,就像管风琴的和声使生发于的我一切得到解释和洗涤。但是此刻,这邪恶、这真实、这直瞪着蓝天无法回转的意志,却打破了我的习惯,唤起我内心深处不愿诉说的存在。

  我们所说的道理,或多或少是都用来维持生活的,我们竭力避免触及内心深处这种狰狞的渴望、这种植物、动物、或者岩石的情感。我从不诉说这些,相形之下我是个理智的,不特别重感情的人。

  我不能再想下去了,必须停止。

  “从这边走就到家了。”

  在激流岛气息清凉的大路上,我总注意这句话。这使我心里的那种不安,渐渐消失。大路上阳光初现,百鸟沉寂。被雨水洗过的石子,新鲜地撒在路上,一只灵巧的小鸟儿,打开它尾部的扇羽,在路牌上不停地转动。它同时注意着好多事情。

  山谷里都是水声,昨夜有雨。

  这是一个峥嵘美丽的世界。绿色葱蒙的牧场上突兀地站着一两棵大树,气息柔和,彩色的屋顶点点闪耀在起伏的山野之中。这里的海确实好看,一层层云,一层层岛屿,交迭在海平线上,如梦如幻。从飞机上看下去,岛屿和海水交错,林木与山石相间。人所做的一切,都细巧得像玩具一样。时间变得似乎很慢,海浪缓缓地聚集起来向前移动,船漫无目的静止在大海之中。接近岸的海水,显出淡淡的琥珀一样的光亮,耀眼的白沙滩上,人影细小。一条河边上放着红色的舢舨。

  “我喜欢我的看。”C说。

  在这一刹那,我不由想到那个婴儿的眼神,他一直努力地扒在摇篮边上凝视,谁也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在他慢慢滑落下去的时候,他就哭了。

  有时候我也会想到自己,我为什么要走这么远,到这个地方来?我知道新西兰风光美丽而且浪漫,纬度和鲁滨逊的岛屿相似,还有朋友,这些都是生活中足以说服我的理由。但是不可否认,在我心里也有着不易觉察的期待,我也需要一点异样的东西,那是我在正常的人生中间所无法得到的。

  我这个时候才知道,我用平常的眼光是什么也看不到的,而在那个邪灵侵袭我的时候,我才睁开了另一只眼睛,看到了生命、岩石、树木,它们漫长的挣扎和努力,它们赤裸裸的要求,它们抓住大地的手,那一使岩层绷裂的力量,浑然无觉,热情地飞舞,它们一刻也未停止过,逼视我,又从我的身边四散而去。

  这一切都是瞬间,我们的生活,我们开拓的道路,这整整齐齐放好的木柴,钉好的屋顶。我们总想把我们的生活固着在我们的理解范围之内,就像把羊拦在牧场里,把水拦在堤坝里,冲压出一个个齿轮;让大麦按时生长,又按时收割。我们几乎征服了我们的手所能触到的一切,让它安静下来,做我们的家畜;我们修了漫长的环绕世界的道路,仅仅从这个加油站到那个加油站,就足够度过我们的一生了。我们可以在壁炉里看火,在镀着薄金的玻璃里,看窗外的暴风雨。我们做到了这一切,可是我们没有办法真正满足我们内心的期待,它是一个婴儿,也是一个野兽,它浑然无觉地要离开这一切,到那个充满精灵的野蛮的世界中去,那有它真正的伙伴、它的爱、生和死、它真正的时间。

  一个雨后无名的瀑布,把水柱投向空中,又四下迸射,它透明的脚爪闪耀在半空,如果不是那些枯枝碎叶不断瞬息坠落,你简直感觉不到它的流动,它不可思议地倒悬在那里,每一滴水都是盲目的,它们盲目地聚合一起,使这片寂静的林谷震动,整个回荡着它们的声音。

  河谷宽阔的地方,散布着一些小房子,就像平稳散开的水沫漫延而下。枯死的银蕨无枝无叶,突兀地站在那儿,很难想象这就是新西兰的国树,是林子里那种婆婆娑娑的热带植物。看它们死了,就像被早晨定住的鬼怪一样。

  几个骑马的女孩儿在坡路上走来,她们戴着头盔向我微笑。

  一阵阵大树遮住了阳光,山路盘绕起伏,铺满落叶,慢慢阴郁起来。这些树啊,这些树啊,这些树啊,我无端地嘀咕着,朝那个房子走去。

  丛林,寂然无声,只有鸟儿在翻动落叶下的蚯蚓。我蓦然回头看去,活着的树和死了的树站在一起,粗粗的枝干交错在高处;没有长成的树死了,死在这凉森森的树穴中;高高的崩毁的巨树死在这,朽在这,斜依在别的树上;一隙隙阳光降下,藤蔓缠绕。

  山道,随山势向上升去,渐渐地远离了谷底的水声。我蹬上一块粘满枯藓的山石,昂身于树海之上,林子在半山的地方慢慢地浅了,像被修剪过一样。针叶树绿绒绒的向山顶均匀地绿上去,躲避着海风。这是G和英儿到过的地方,在这可以看见下边的海岸,和他写过的那几株突出的柠檬桉。他们就是在这里默然无言,像树一样把手伸向阳光。

  多少年了,我始终
  在你呼吸的山谷中生活
  我造了自己的房子,修了篱笆
  听泉水在低语时睡去,我感到
  时间,变得温顺起来
  盘旋着爬上我的头顶
  你一直在很小的热带岛屿上放羊
  在清清楚楚的羊齿植物中间 拖着疲惫的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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