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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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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死了的人是美人” 鬼说完 就照照镜子 其实它才七寸大小 我见到C的时候,她已没有了戚容,事情已过去多年,我上学时纷纷扬扬的传闻已归于沉寂。 那时我在B城准备我的博士论文,C和她的丈夫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沿树林只消走上一刻钟。每天散步我们经常来往。 C那时候刚刚开始学习电脑打字,我正做这方面的论文,无形中也就成了老师。C的丈夫G是个有点奇怪的人,他不拘走到哪儿都戴着一个烟囱形的帽子,有时还是牛仔布做的,使人想到那是一节裤腿,走到街上于是总会引起笑声,特别是那些德国的女孩子,经常会失声大笑起来。 G在B城的时候,算是一位诗人,可是他不参加任何文人雅士的聚会,也不爱看电影,几乎没有什么城市人的爱好。我所知道的他的唯一爱好,是借一块磨刀石给那些有时来看他的朋友们磨刀。他一看见那些迟钝的菜刀,就要感叹:“你们这些学工的呀!” 他自称是个木匠,在北京好多大学里干过活儿,我知道也讲过课。他没受过什么正规教育,好像只上过小学。他也给我讲过他在草滩上放猪的事,那是他喜欢的事。他是放猪放成诗人的,评论家都这么说。也有另一种说法,说他成为诗人是因为C,C和他原来住在两个城市,他们是在火车上遇见的,后来C花了四年时间,柔和地拒绝他的求婚,这就不免使他思情万端,愤世嫉俗起来,写出大量情深意切而又语词颠倒的篇章,从而变成了一个诗歌流派的重要诗人。 后来他的经历变得更加奇怪,如果说早年他的异常经历,历史、时代还要负责任的话(这也是评论家的普遍说法),那么后来,他的经历简直就无可推诿地要归咎他自己了。 他在B城令他的朋友们最迷神迷窍的,是讲他的海岛。他是1988年初登陆那个岛的,当时C夫人还带着才五个月的贝贝。他们在那儿开始了一种现代的原始生活,喝雨水、锯木柴、烧陶碗、采贝,据说还养过鸡。养鸡、追鸡一节还被一个什么人写了,连照片一起出现在美国电脑网络杂志上,在我的计算机里也显示过。 G在B城永远做出一副思乡的样子,不是思念他那个有着几千年文明史的文化古国,而是思念那个他住了五年的小岛。 “真想一抬腿就回去了。”他这样对我说了几次。但是,到了真正归期来临时,他却没有使用那张返程机票,只是在B城搬了个房子。我去他家的时候,他神色警醒,站在一大堆他乱写乱划的字画中间。我问他:有什么可帮忙的吗?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嘴里含混地咕噜着:“以后,你们就帮助C吧。”他送给我太太一个石头老虎,又给了我一张他本来准备卖掉的字画。 G和C依旧住在B城,但是,却像沉在井里一般没有了声息。后来有人说:他们回北京了;又有人说:是去了美国;还有一个模模糊糊最荒诞的传闻出来,说G在岛上有两个妻子,一个是我当年看见的C,一个说是在北京就认识了的,写了好几年信,后来也到海岛上去了。他们一起生活。 好像 G和C都说起过一个有着旗人血统的女孩,他们把她叫英儿,说时带着熟识赞赏的神色。这不太可能。我对那个谈论北京传闻的同学说。据我了解:他们没有分开过一个月以上,G夫人C又是那么欣悦、端庄,讲究体统的人,他们可不是什么现代主义者,很难想象有这样的事情,而且如果G夫人不在家,G就会钻进自己的屋子不出来。G对他的夫人C依赖到了惊人的程度,不要说是钱、钥匙、证件这样的事情,统归他的夫人掌管,就连他写信,出门找袜子、上衣,也少不了要向他的夫人请教。 可是,G确确实实说过:一夫一妻制是天主教闹出来的,把中国害苦了;我们中国人不能忘了祖宗。 G永远有这种怪论,比如他说,关键是娶好第一个媳妇,第一个娶不好后边全乱之类。可他说这些话时喝了啤酒,他是一点儿酒也不能喝的人,哪怕别人喝,他也会晕;大家那会儿听他说,总是笑哈哈地看着G夫人C。 我说这不可能,不是说他没有这方面的想法,而是说他根本不可能去做,他并不是贾宝玉,没有生在大观园里,也不是李渔,甚至连《浮生六记》的时候也没赶上,他怎么可能在现代文明社会里想像娶两个妻子呢!而那两个妻子又怎么能够在现代文明社会里一起生活呢!现在就是不讲女权,起码还得讲人权吧? 有个情人是可能的。G对女孩的想像力达到了无知的程度,他像孩子一样,因为完全没有实现的可能,就把她们抽象到浪漫的崇拜上去了。他绝对不会邀一个女孩去喝咖啡,既使有女孩子邀他,他也会皱皱眉。他只会站在课堂上神往地谈论关于“女儿性”的问题。他说女儿性情的时候,那副神情活像堂·吉诃德在丛林里乞求杜西尼亚的帮助;但是不可否认,他也确实写过一些情切意真十分动人的恋爱诗,颇让一些人倾倒,我们刚来B城的时候,还有人在烛光晚会上读他的诗,那两个读诗的都是女孩儿。 一个诗人有情人意中人是不稀奇的,写诗的或明或暗都有情人,好像是普遍现象。可是,再也没听说过谁真的娶两个妻子,这样也不够浪漫。 所以,我认为不太可能。 C亲切淡然地笑着和我说话,看上去她很高兴再见到我,没有一丝芥蒂。我们谈起B城认识的朋友。我说:大鱼还问你们好呢。一说大鱼的名字,她脸上马上浮出我熟悉的笑容,那种鼻子边带细纹的忽然一笑。 在B城谁都认为最可能来岛上看他们的是大鱼。大鱼是流体力学消波博士,可他痛恨他的论文,没人敢问,以至于最后谁也没弄清楚他到底研究的是什么。他心心念念的是回他的家乡中学,把他的音乐老师推到河里去。B城的朋友凡去过他家的,几乎都看过一个他喜爱的录像,那里有一些长角龙虾在西南太平洋海底回游;他同样热烈地念念不忘的,是要去新西兰捉这些龙虾。 也许因为龙虾的缘故,有一个时期他和G十分契合;他总是嘟嘟囔囔地请G为他在岛上看看,有没有一块他的土地。 “他甚至和G研究了一个计划,要在海边养鸭子。”C说,“这是G要做而始终没有做的事。他们认为鸭子可以在海里吃鱼,节约饲料,然后上岸生蛋。” 是啊,我也想起来了,那时候我们还说:养的是盐水鸭,生的是咸鸭蛋呢。 我很高兴谈起大鱼和我们在B城的那段生活,这使我们自然地谈起G,谈起他的各种奇思和怪僻,我们几乎复入过去在B城散步时的说话气氛,可我也知道C并不是一个感觉迟钝的人,我从她偶尔投来的微含笑意的目光中感到,她已经知道了我微微移动话题的目的,我的窥探和小心。 “G最后还向我说起过你们呢。”C直截了当地看着我。“他在最后几天里说了好多话,那几天他好像变了一个人,对所有人,好像都有一种感激之情而不是苛求。他还记得跟你一起按电脑玩找宝贝的游戏,在迷宫里出不来。后来你找到了。但他没有再去。”G玩儿电脑的时候十分投入,那个时候,他只管放枪,我只管走路。 “G还想用电脑画画儿呢。”我停住,不知道是否该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就像我小时候弹一个坏风琴,有几个键,一按到那儿就没声了。 午饭后,C在我的海岛地图上划了好几个圈点,告诉我哪儿能玩儿,风景好看,哪些海岸是他们过去采贝壳的地方,哪儿是他们原来的家。她说这些的时候,还带着过去的急促和认真,就像我们在B城初见,一起研究B城的风景点一样。其实,我们都不是真正的旅游者。 在我告辞的时候,我已经放弃了所有探寻和关切的想法。C生活得很好,这是我回去可以告诉我太太的。C并不像原来在B城时候那样,离不开她的丈夫G(或者说离不开她照顾她丈夫的责任),生活也没显出困顿的样子,她独自生活着,和她的木耳一起。木耳也不是过去我们在照片上看见的那个圆滚滚的,吃土豆片的小胖子了,更不是G说的,那个学汽车声和鸡叫声的小贝贝了。他是个强壮的男孩儿,在门口都可以看见他房间里的小橄榄球。 “他每天写一篇字。”C说。但她又忽然急匆匆地说:“你等一下。”她进到里屋去,拿出一个灰蓝色的纸盒子:“这是他写的,你要是愿意可以看看。走的时候还给我就行了。” 盒子的侧面有一个用水彩笔写的G字。 我住在码头附近一个太平洋岛屿风味的小旅馆里,临近一个精致的山谷,因为旱季,河水若有若无地流着。黄昏的时候我回到那儿,踩着草编的毯子上楼。我是熟悉G的,但在他失踪以后,他以前的事情就好像全都变成了谜。人们对他不是知道得太少,就是知道得太多;起码关于他最后做的事,我就听到过好几种版本,每一种都带有强烈的编造痕迹。我是指那些故事内部曲折的合理性。我是理性主义者,但我也相信生活是由某种我们所无法把握的阴差阳错构成的。所以,一件事情如果没有理所当然以外的诧异,那就会失去真实的感觉。 我曾经用这个感觉去判断事物,但在我打开那个纸盒的时候,我的感觉忽然就颠倒膨胀起来,好像所有理所当然都排在了这个事物之外。 盒子里一共有五个纸口袋,是G的字,第一个纸袋上写的是:英儿的信。里头空的,一封信都没有,倒放了一把镶满玻璃钻石的新疆匕首。我把它抽出来,上边有铜镶的花纹。第二个纸袋上写着:忏悔。塞得满满的,是G写给一位叫做雷的人的,我猜就是C了。这里的字写得很乱,以至于最终我也没能把它读完。第三个纸袋写着:风情。是G关于他和一个叫英儿的女孩的情爱乃至性爱的回忆,这件事和G联系在一起,简直教我无法相信。第四个信袋上画了一些什么画儿,里边也是一些画儿。有些画儿是他回忆中提到的。在这些画儿中意外地夹着十几封从岛上寄到B城的信,是那个叫英儿的女孩写给G和C的。最后一个纸袋里大多是叙述性的小说和随笔。有些故事,我已经知道了。 这是一个被打开的盒子—— ———————————————————— 你们是我的妻子,我爱你们,现在依旧如此…… ——顾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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