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关仁山 > 九月还乡 >  上一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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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饭后,父亲吸着烟瞅雨。这场秋雨虽然使棉田误了工,可也为晚玉米灌了最后一茬水。这样可以省下一些抽水机的油钱。他手上的钱不多了,算计着晴天之后将摘下的那批籽棉交到乡收棉站去。他去过了,有交棉的了。政策变化的确有了显应,今年棉农领到了现款,等级也高,打白条子的时代真要过去了?瞧瞧,刚刚碰着好年景儿,土地就是头抱孩子不是自己的了。总也甩不开这档窝心事。眼下唯一能让他遂心的是这个

  家。九月回乡了,虽说九月变得厉害了,日后能挑起门户来,有啥不好?餐桌上暖融融的气氛,又使他对即将丢掉土地的大户,以及这个大户在村里的未来处境,生了几多希望。他将九月和儿子叫到屋里来,吩咐他们趁雨天闲时到乡政府登记结婚。等雨过天晴就忙了,他还给九月派了活儿,让九月指挥那些城里人采摘棉花。九月挺满意,她也有机会管管城里人,本身就是很神气的事。她又想起自己和孙艳初到城里打工的艰难。她们最初进的也是针织厂。遭城里人的白眼不说,活儿也是最脏最累的。她整日陪着那架破旧的织布机转,她和孙艳吞进的棉纱粉可以织件衣裳了。她腰疼、胸闷、月经不调,脑袋掉头发。她们忍着,谁让咱是乡下人呢?

  那个色迷迷的白脸厂长认为她他们软弱可欺,凭几双袜子就将她们玩弄了。后来她们听说厂里乡下姐妹,有点姿色的都被厂长玩过,厂里私下传言,不脱裤就解雇,不解雇就脱裤。是这狗日的厂长带她们到舞厅里去,使她们懂得了女人的本钱。多好的挣钱机遇哩!与其说在织布机旁卖力气,还不如在外卖青春。左右不过一个卖字。不然也在厂里被白脸厂长占有,她们主动将厂长解雇了,在城市男人之间悠荡。这类营生也难也苦,也冒风险,可那是无本生意立竿见影的。如今她和孙艳都在城里银行存了1 8万元,回乡吃利息都够了。后来她见到白脸厂长,白脸厂长说农民进城将城市的安宁搅乱了,农民是万恶之源,随后就列举一些男盗女娼的事例。

  九月反驳说,你们城里人坑害农民的事还少吗?假种子假农药假化肥,还有你们城里人吸毒。吸毒才是万恶之源呢!白脸厂长被噎住了。九月那样说的,实际上她也很难分清哪里好哪里坏了。她学会了喝酒吸烟,学会了玩麻将,学会了唱卡拉OK里的歌曲。但她始终告诫自己是个农民。不是么,在城里时有位大款带她去听音乐会,都是一色美声,莫扎特之类的名字她首次听到。那位大款发现九月漂亮的脸蛋上泪水盈盈,以为她被音乐感动了,夸她的素质在提高。谁知九月却抽泣着说,一听这歌曲就使俺想起家里的牛和鸽子。俺家的牛吼和鸽鸣就这调子。大款知道她想家了,立马就倒了胃口。九月终于还乡了,每天听见牛吼和鸽鸣,亲切而踏实。只有闲下来的时候,她才感觉乡间也少了什么。

  当她走进白花花的棉田,在那些城里女工面前发号施令,感觉日子很好,土地也很好。当城里人喊她女庄主时,她感觉很神气,也就生出许多想法。土地不能丢,来日开个大农场,说不定真的当上女场长呢。她与杨双根结婚登记了,杨大疙瘩说收了秋正式举行婚礼,那时也有了钱,好好闹闹。杨双根也同意,他也正忙得烂红眼轰蝇子,反正九月已经正式搬过来住了,晚上她能陪他亲热就够了。眼下,杨双根被卖铁桥一事困扰着。原先他想九月想得梦里胡说八道,果真有九月了,他却不怎么拿女人当宝了。他梦里喊卖桥喽,九月就审她桥是谁家姑娘。杨双根就笑,笑声在嗓子眼里打哽儿。九月嗔怨说,你跟那些打工回来的人比,是土地爷打哈欠!杨双根问咋啦?九月说,土气呗!有时俺觉得男人去城里打工,就像参军入伍,锻炼锻炼挺好的!杨双根不服气地说,你别门缝里瞧人,日后你有好戏看呐!九月揣摸着他的话。眼睛很忧郁。

  秋天的上午,一直到晌午之前,杨双根和九月都在棉田。杨双根将老牛套上一挂车,将没有棉桃的棉秸拔下来,用车拉回村里,留做冬天烤火盆用,还可以作生炉子的引柴。晌午时的最后一车棉柴,他直接送到五奶奶的院里。五奶奶的儿子一家还没回乡。老人强挺着坐在门口张望,见到双根就哽哽咽咽哭得好伤情。杨双根说,也许你家二头在外混得好才不愿回家的,别太伤心。随后劝几句,就赶车去邻村找收破烂的王秃子。王秃子听说杨双根有生意,小眼睛比脑顶还亮,硬摁着杨双根在他家喝酒。

  王秃子十分羡慕杨双根总能找到财路。杨双根没有说透,酒足饭饱之后领着王秃子到铁桥那边来了。王秃子牵着那头灰色毛驴,嘴里不停地哼着没皮没脸的骚歌。杨双根发现他的毛驴上还搭着两个耳筐。杨双根觉得好笑说,你老兄跟俺捡牛粪蛋呀!这回可是大家伙,两个筐子盛个蛋!王秃子笑说,你们村还有啥值钱玩艺儿?除了废锅就烂铲子!他越这样说,杨双根越不点透,心里想,等你见到铁桥抱着秃瓢儿乐去吧。王秃子坐任他的牛上,一只手牵着毛驴。杨双根觉得王秃子挺对路子,也不知从哪儿捡来的铁路服装,脑袋顶着一只铁路大盖帽。他问王秃子家有铁路上人?王秃子说,这一身衣服是从破烂堆里捡的。他妈的城里人就是富,这么好的农裳都扔了,杨双根鼓

  动地说,这些天跟俺跑这桩生意,你就穿这身皮挺好的!王秃子瞪眼骂,你小子别拿咱穷人寻开心。杨双根懒模怠样儿地瞅他笑。沿弯曲的田间小路往棒子地走,王秃子一颗心揪紧了,禁不住咕哝起来,你带俺去哪儿,你不是想害俺吧?杨双根说,别自做多情了,害你俺还嫌脏了手呢!然后就拐到铁桥底下了。王秃子两眼贼贼地往桥下寻,没看见有一堆废铁。杨双根笑骂,你狗眼看人低,往上瞅嘛。王秃子说上面是桥哇。杨双根拍拍王秃子的瘦肩说,就是这铁桥,卖给你,你拆掉卖钢铁,咱算计算计谈价吧。王秃子身架一塌,吸口凉气,妈呀,卖桥?杨双根稳稳地说,这是废桥,矿务局和铁路局都不要啦,由本组长卖掉,然后用这钱开荒地。王秃子搓了搓鼻子,说你饶了俺吧,俺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哇!杨双根起眼。王秃子哆嗦着爬上驴,朝杨双根摆摆手,灰溜溜地颠了。杨双根追了几步喊他。王秃子一边拍驴背一边怨气地骂,白他妈管你一顿酒,人和驴就掩在青纱帐里了。杨双根也回骂,你他妈狗屎上不了台盘,送到嘴边的肥肉都不吃,受穷去吧。骂完了他就笑了,笑得很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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