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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大黄狗乖顺地走在前面。狗腿强健有力,异常灵捷。赵小乐和秀秀说说笑笑地走在后面。小乐要挣钱,给秀秀办画展,所以叫秀秀来。眼前有些恍惚,四周的一切沉沉浮浮。望着前头的大黄狗,赵小乐恨得咬牙根儿,顺手从肩头摘下猎枪,不动声色地瞄准大黄狗的脑袋。秀秀摁下他的猎枪说,别犯傻啦,打死它,一冬的灯笼都白做啦!赵小乐五迷呵眼地笑了,说,俺不放枪。然后猎枪依然呈瞄准姿势端着,端着枪眯着一只眼走,眼前的大黄狗幻化成葛老太太的脑袋,继而又变回黄狗。狗脑破裂,血和脑浆咕嘟咕嘟流在雪地里。赵小乐眼里再现这样画面的时候,心里就格外舒服。端着枪走了很长一截路。秀秀说,你累不累,跟个孩子似的出洋相。赵小乐摆出鬼子进庄的姿势,一直端枪瞄到了新墓地,才把枪放下了。赵小乐将白天运来的几捆秫秸铺在雪地上,这就是床了。铺完称秸他就拿秫秸当引柴,点燃了一堆树杈子。赵小乐跪在雪地上吹了底火,沾了满脸的灰尘。火苗子渐渐大了,烤在雪地上蒸出的热气湿漉漉的,但它既能照亮也能驱寒。这时候,他和秀秀分别拿秫秸火一点一点将散落在坟地里的蓝灯笼点着了。这时坟地就暖和了,景致也极特别,蓝幽幽的灯笼铺铺排排,映得坟地像是布满星星的天景儿。秀秀忘记了是在坟地守灯,欢快地叫起来,真好看,真好玩儿!赵小乐以前守过灯,从没有像今夜守蓝灯这样惊讶。他瞪大眼睛看灯,努力把灯看懂,看庄严凄美的灯盏变换流转,陈年老事俱到眼前来了。起风了,天穹猛然灰暗许多,接着就有星星点点的雪花飘落下来。雪花抱团儿凝成颗粒状的小冷子,将赵小乐砸得醒了血性,他忽然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就哼起没皮没脸的骚歌来搅乱刚才不正常的气氛。大黄狗在蓝灯群里钻来钻去。夜半时候,他们听见村头传来看船佬敲铜锣的声音。夜越黑得深,锣声越敲的神秘,坟地的雪野一派灰蓝。不多时辰,他就觉出天气的异样。老蟹湾雪夜的天气说变就变的,他看见从海边的方向卷来糊糊涂涂的雪带,风声响得厉害,一扇高高的雪墙盖来了。最敏感的大黄狗朝雪带哭嚎般叫着,样子比黄昏时更凶。赵小乐眼前是白白的雪柱。秀秀不知道出了啥事,身子怯怯地倒在赵小乐怀里。

  “坏了,雪晕。”赵小乐说。

  雪晕在老蟹湾的冬天时有发生。它是风暴潮在冬日里的变种儿,强台风席卷冰海上的积雪,催出一道道雪墙,横扫十里长滩。赵小乐扭头呆呆地看,率先拥来的是一股龙卷风,摆在茔地上的蓝灯笼,被风吹得骨碌碌滚动起来,有的立马就着了,有的滚出老远依旧惨然地亮着。雪墙铺天盖地压来的时候,赵小乐瞅见公墓那头,也亮着灯。那是父亲赵老巩给祖上守茔地灯呢!他拉着米秀秀去找赵老巩。没跑出多远,雪墙就啼哩哗啦地朝他们压来了,一道白白的雪坎子,遮住了大地上的万物。赵小乐吃力地拱出雪坎子,又将秀秀拽了出来,在下一道雪墙扑来之前,他拽着秀秀往前扑了一程,很快就被另一道雪墙压住半截身子,他们一摇一摆地拧出来,又往回跑,雪越来越厚,他们跑动的速度越来越慢。赵老巩被雪埋了,赵小乐扒起父亲,背起来往回走。过了河套,爬越河堤,风头子就软多了,雪墙也矮挫了,他们累稀了,扑扑跌跌,末了几乎是一点一点爬回村里的。

  天景白亮起来,雪梁子与天空的界线愈发明晰了。北龙港被白雪覆盖着,像雪雕筑在那里。

  3

  雪灯会前后,孙艳萍开着自己的那辆红色宝马车,带着葛老太太往省城和北京跑了几次。虽然雪灯会给葛老太太带来了虚幻的满足,可她内心的恐慌,还是被赵振涛感觉到了。孙艳萍找了他几次,赵振涛都躲开了,当他接到孙艳萍的电话时,依然很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孙艳萍哭泣着给赵振涛道歉。赵振涛的心硬起来了。他永远牢记高焕章说的一句话,人不能太傲气,可不能无傲骨。赵振涛突然发现一个问题,凭葛老太太的性格,李广汉在她们视野里已经消失,变得毫无价值,可她们还那样竭力保他,说明李广汉掌握着葛老太太和孙艳萍的致命把柄。那天孙艳萍威胁他的时候就有一句这样的话,要么他立马把姓李的毙掉,要么把他放了。言外之意很明显。葛老太太和孙艳萍最怕李广汉什么呢?

  这个索绕在赵振涛脑际的疑问,只能由雷娟来解答。赵振涛给雷娟打电话想从侧面破译这个问题。雷娟无法回答,可能她的案子还没有审到那个地步。孙艳萍再次打来了电话,可能算是她们母女的最后通碟。孙艳萍阴阴地说,你赵振涛别以为在这个事情上可以做个旁观者,你已经卷进来了,不,是我孙艳萍把你拖进来了,不赶紧采取行动,你会毁掉前程的。赵振涛再次催问她时,孙艳萍把电话挂断了。赵振涛犹如坠入大海,看不见海岸。他挖空心思地想,我在她们手里没有短处啊?其实,孙艳萍知道母亲留给赵振涛的最后杀手铜是什么。可是她不愿意跟赵振涛完全闹僵,因为她过去真正爱过他。可是葛老太太逼她这样说,娘也是被逼到了悬崖上了。人得到什么之后是不想丢掉的,纵然是很沉的东西也愿意背着。

  在孙艳萍的小别墅里,葛老太太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吸着一支烟说:“艳萍,你不要对赵振涛抱有任何幻想了,过去他也没有真正爱过你。我的傻闺女,你总是沉醉在一种幻觉里,不愿意醒来。娘向来是以仁厚待人的,可光有仁厚不行。既然他不能为我所用,就干脆毁掉他!”孙艳萍十分惊恐地望着葛老太太,乞求道:“娘,不管振涛是不是真正爱过我,我都愿意他好。因为我爱过他,真正的爱是不讲回报的。”她抱住娘的头,感到娘浑身在颤抖。葛老太太的老脸痉挛着,就像是刮过一阵风。她的目光失常,空洞的眼神恐怖地散落在灯光里:“现在还没有危及到咱们的头上,到那时,娘是啥事都敢做的!你看娘先给他点厉害瞧瞧!”孙艳萍不知葛老太太是说梦话还是真有手腕?有些时候,她感到娘是很陌生的。葛老太太还说,娘不是老实人,不老实的人在获得了不老实的成果后,就更加不老实了。孙艳萍记得娘在打麻将时,输了几万元都能泰然处之,俨然一副内力很足的样子。葛老太太又说:“艳萍,娘搞到这么多的钱,是贪图享乐吗?娘多时乱花过一分钱啦?娘在雪灯会上,为啥大把大把地扔钱?娘是在为你的姥爷报仇。你能体会赵小乐给咱做灯时,娘的感觉吗?姑奶奶不拚到这步天地,谁能瞧得起咱们?谁能给你坟地挂灯笼?眼下,赵振涛给赵家带来了荣光,娘不容,娘一时一刻都受不了,受不了啊!”孙艳萍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茫然的表情里显出某种暂时的憔悴。葛老太太眼睛里闪过一道凶光:“艳萍,记住,谁也不要听信,这个世界没好人,商人无德行,政客无良心。要想利用他们,你就是金钱美女开道——”

  孙艳萍似懂非懂地听着母亲的话,心里不时地哀挽着,哀挽那些任谁也留不住的东西。娘身上有钱的气味,这些事,气味熏着她。她要给娘赔上一个假装理解的微笑。实际上,她这些年跟着娘的指挥棒转得很累很累了。她有些厌恶地离开了娘。娘畸形的心态快到了崩溃的边缘。这些事,连几十年不见面的大姨葛玉梅也不大理解。葛玉梅带着怨恨和无奈失望地回香港去了。临走时,她对大姨说,本来她是老蟹湾百里招摇的一枝花,原来的她是多么聪明纯净,善解人意。她与男女老少都能应酬,摸摸小孩的脸,捶捶老人的背,挽住男人的胳膊,拉住女伴的手,谁不跟她亲近呢?是什么时候她的形象变了?在她错走的那一步上,娘把她向深渊狠推了一把。这是命里注定的事,娘生下她好像就是为葛家复仇的。祸根在母女情感里潜伏着,潜伏在她们无知无觉的欢乐中。孙艳萍的脸上隐隐约约含着岁月的痕迹,往日的鲜艳早已被日子吃掉了。连走路都变成了鸭式,一拧一拧的,整日像个鬼影飘来飘去。她听见背地里有人骂她和娘:这娘俩真是能耐活妖精哩,省市领导家的门儿平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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