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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高焕章摇摇头:“你别吹牛,我高焕章爱吹牛,你可别跟我学这个坏毛病!”

  赵振涛说:“真的,你到北京开膛破肚,回来我怎么也得给你个见面礼呀!不然,你该骂我赵振涛不够兄弟啦!”

  高焕章自信地说:“北港铁路也快竣工啦!振涛,你就好好干吧,北龙是大有希望的!”

  赵振涛咧咧嘴说:“别价,什么你们你们的?我赵振涛可是给你高焕章拉套哪!我们可等着你大老高指点江山呢!”

  高焕章眼睛红了,一把抓住赵振涛的手,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振涛啊,你跟老哥说句真话,我的病是不是那个该死的病?”

  赵振涛愣了一下,摇头说:“你瞎猜些什么呀?你大老高地震中大难不死,还有后福呢!你应该有根。这些年的老胃病,做了手术就好啦——”

  高焕章苦笑着说:“你别唬我,上次马部长到北龙医院看我,我就看出来啦!我高焕章又不是脆弱的人。其实,你们就应该对我说实话,瞒着,就能把病瞒没了吗?我这辈子对死想得很透很开,人这辈子是生一回,死一回!人活多少是多呢?我活六十来岁,比我爹还高十年呢!哈哈哈——”

  赵振涛怎么也笑不起来,双手紧紧握着高焕章枯瘦的手,眼睛潮湿,喉咙哽咽了:“老高——”

  高焕章急忙抽出手来:“振涛,你这是干什么?没劲没劲!我不愿看见你跟个娘们似的!”

  赵振涛强做笑颜:“老高,凭你的乐观大度,死神也怕你呀。你就放心治病吧,我等着你给北龙港剪彩呀!”

  高焕章点点头:“我会的,我会的!不过你别忘了,咱俩在港口打的赌,我只剪彩,不发言——”

  赵振涛一拍脑门:“对,你说你要是发言,就输给我两瓶茅台酒!但这回不算数了,你要是不发言才输酒呢!哈哈哈——”

  过了一会儿,高焕章恳求地说:“振涛,约定是不能更改的!我想后天走。明天你陪我到港口和铁路工地上去看看,你可不能拒绝我啊!”

  赵振涛看着他,愕然了。

  2

  米秀秀由海港小学调到盐化县文化馆。

  赵小乐知道秀秀是凭自己的美术作品进去的,没有找任何人求情。米秀秀走了,他不知是喜是忧。在米秀秀最初进城的几天,熊大进姑夫特意给赵小乐请了几天假。秀秀不在海港了,赵老巩和四菊都觉得小乐不会在海港干了,他不放心秀秀,他肯定会进城看着她。这个念头,赵小乐不是没有。这个下雪的冬天,赵小乐到海港里看自己的白茬船。

  赵小乐蹲在船头上,四周是厚厚的绵绵泛泛的白雪。早晨的雪雾笼罩了空旷孤寂的海滩。他呆呆地凝望着自己在雪野上留下的黑洞洞的脚窝儿。冰凉的雪花悄悄降落又悄悄在他的头上肩上凝成白霜。他果坐不动,仿佛是船头悄然拱出的一座舵楼子。他眼窝湿了,透出凉凉的依恋来。事情的进展如此之快,是他始料不及的。秀秀的油画很快带来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她加入了市美协。可他心里空落落地难受。他的命妥了,左右脱不出那老船。他忽然嗅到了船舱里荡出来的腥气和桐油味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是吸进肺叶里去了。海滩一片孝白。他又撩开眼皮,目光一截一截探到海港大坝凝望了很久。这里飘散着他多年的纯情,又漫溢着日子的宽裕。他很想痛痛快快地吼一嗓子。吼啥词呢?于是就不由自主地吼了一通拢船号子。雪野颤抖了。他的吼声就像一个涌动着顽强生命力的怪物发出的悠长恢宏的钝吼。他心一凛,眼窝湿了。他赶紧抹了一下眼睛,骂:“真没用,省几滴猫尿吧!”

  “小乐,走啦!”秀秀叫他了。

  他扭头看见米秀秀满脸喜气地站在路上的汽车旁。他站起身,嘟囔了几句,就走了。

  赵小乐陪着女人进了城。他与米秀秀住在文化馆的宿舍里。开始几天,他几乎忘记了海港,忘记了挖泥船。米秀秀说你在城里找个差使吧,找你姐夫齐少武就妥啦!赵小乐不吭。赖汉差使,他不愿干。好汉的活路儿他干不了。折腾来折腾去,他还是一个没用的闲人在城里瞎逛。他对自己缺乏信心,对城里人更疑心。他妈的城里人比海边人精鬼,人人都长心眼,个个都在算计人。他生性不愿在城里蝇营狗苟的混日子。他更怕米秀秀在花花世界里变坏了。他痴迷于秀秀,并非出于爱的快乐,只是像守护神一样守护她,扰着日月的美好。他把她看成一件名画似的艺术品,一件鲜活的宝贝。尽管他读不懂,但谁也不能夺走或伤害她。他愿意陪她过下去,直到把钱财和生命一条一块地赔光,他也乐意。人就是这么个贱东西。他就像一件低劣商品,拿米秀秀当一层装磺。连痛苦都能掩饰起来,他随时都可以拿出来亮相炫耀,越是内心里欠缺的,就越需要掩饰。当他面带微笑跟在米秀秀屁股后面逛大街就感觉格外风光抬气。日子久了,他又觉得自己失去男子汉的尊严了。他极其无聊地混一天算一天。大街、舞厅、咖啡馆、录相厅都晃着他没头苍蝇似的影子。啥是乐于呢?那天他啃着一块烤白薯,进了夜巴黎娱乐城。他想见识见识洋名里包着啥货色。他傻呆呆地啃完白薯,就坐在那儿一罐一罐喝饮料。屁股上的汗快泡出一片骚疹子来了。他周围闹哄哄地围着一群穿着十分花哨洋派的流子。他身边坐着一个小妞儿,不算漂亮,浓装艳抹。他发现她注视他好长时间了,他故意不看她,眼睛在舞厅里蹦蹦跳跳的大腿屁股上扫来扫去。他不会跳舞,只是看,看更刺激。他在舞厅里与城里流氓打了一架。出来后正没好气。

  赵小乐骑摩托驮着一箱子啤酒,走到文化馆宿舍楼口的时候,天一截一截黑下来。孩子们欢快地跑来钻去。他灭了车火,推着走。各家都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远远地他借着昏黄的灯亮看见自家黑洞洞的楼口里站着两个人。好像是一男一女,拥在一起,恋恋不舍的样子。女人的白裙和男人的眼镜都一闪一闪的。他放慢了脚步,悄悄走进楼根下的黑暗里。他们准是听见脚步声了,男人慌慌地在女人额头吻了一下,就骑上车走了。女人推了他一下朝他招招手,轻盈地一拧身,雪白的裙子像扇面一样拓展起来。赵小乐瞟了她一眼,看不清脸上模样儿,却十分清晰地瞧见了裙摆处的那朵石榴花。他胸腔通通跳了。他刚给米秀秀买了一条这样的裙子,难道是她?他一阵恶血撞头,急急地奔来。女人已上楼了。“他锁上车子,酒也没搬,跟贼撵似的上楼来,看见米秀秀正往腰间系围裙。赵小乐青着脸喘着,看见烟缸里还在冒烟的烟头,眉毛便弓一样耸起,问:“刚才你送谁?谁?”

  米秀秀愣了一下,说:“你别一惊一乍好不好?”

  “你说是谁吧!”

  “他是文化馆的左老师,俺俩合作一幅大型油画儿。俺没敢留他在家吃饭,就怕你回来晃醋瓶子!你肚量大点好不好?”米秀秀沉沉静静地说。

  “哼,俺猜就是那兔崽子!”赵小乐的脸像刀一样冷。他心里怕啥,就偏偏来啥。他忆起来了,前些天米秀秀愁眉苦脸动不动就使性子,这几天回家就唱呀跳呀对他也温顺起来,原来是“老师”陪她呢。他恶恶地吼:“告诉俺,他去哪儿啦?”

  “你坐下,听俺说。你敢胡来!你真浑到家啦!人家是帮俺来啦!俺这些日子,在画儿上遇到难题了,好痛苦,是他帮俺,合作这幅画儿……”米秀秀心里乱了。

  “屁!”赵小乐横眉竖眼地说:“俺碎了他狗日的!”

  “小乐,不准动他一个指头!如果你气不出,要打要骂就冲俺来吧!”米秀秀坐在沙发上,慢慢闭上眼,泪珠一颗一颗渗出来。

  赵小乐颓然跌坐在沙发上。

  “小乐,俺说过的,这辈子是铁了心跟你的!你就不该猜七想八!你就不给俺搞事业的自由么?除了搞画儿,俺没有别的奢求啦!”米秀秀像是哀求他。

  “搞画儿?有你们这么搞的么?搞几回就把你心给搞跑啦!当俺没看见,他抱住你又是亲又是啃的!俺就是个废物吧,也吃不下这个!”

  “不准你胡说八道!”她说。

  “俺知道你心里还装着他,没有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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