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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县区换届选举前夕,赵振涛看不惯甚至招架不了私下里的跑官行为,尽管他住在军分区的大院里,县区长们还是有办法能够找到他。他干脆躲进北龙金毫饭店办公。找不到他的人,甚至有往老蟹湾赵老巩那里跑的,求老人给他们说说情。赵老巩脾气倔,送礼一律不收。这可忙坏了赵小乐,他用刘连仲纸厂的汽车把人家送来的东西一一送还,送不回去的就拿到商店换钱,自己昧下来了。

  赵振涛不敢去北龙港和盐化,是想等换届结束再去。那天晚上,妻子孟瑶从省城打来电话,说海英找不到他,把电话打到她那里了,再三叮嘱换届时别让她男人齐少武出差错。赵振涛事先还真就齐少武的副县长人选问题找组织部落实过,因为是差额选举,剩下的就看齐少武在县里的人缘了。他为什么管齐少武的事呢?除了与海英的这层关系,还因为齐少武在这场风暴潮里的表现。果然齐少武就很争脸,选举过程中得了很高的选票。这使赵振涛对齐少武又增加了信心,齐少武将来在盐化或是北龙的政界都会有前途的,他毕竟是个三十五岁的小伙子啊。

  选举刚刚结束,齐少武就把电话打给赵振涛,告诉他这个好消息。齐少武的电话一撂,盐化的柴德发书记也打来电话报喜。振涛从柴德发的语气里听出,齐少武得票之所以这样高,是因为他事先在代表中做了大量工作。他无非是要向赵振涛买好儿,赵振涛不动声色地支吾着,嘴上领情,从心底里仍不喜欢这个柴德发。

  最后,柴德发还讲了一个突发事件,征求他的意见。选举之前,盐化县东里乡黄金洞村的人大代表秦本贵在村委会填写人大提案时,看见隔壁小学校里起火,只身抢险,救出了被困的九个小学生,自己光荣牺牲了。这个老党员,是村里的宣传委员,不仅死得光荣,而且平时也有许多感人的事迹。目前全国正在大张旗鼓地抓基层党组织建设,深挖一下秦本贵的精神世界,是可以当成一个典型推广的。

  赵振涛的政治嗅觉比多年做党务工作的高焕章还敏锐,他当即指示柴德发抓紧总结材料;动用一切宣传工具来大造声势。

  当赵振涛、高焕章和市委宣传部长汪建东驱车赶到盐化东里乡黄金洞村的时候,柴书记已经把秦本贵的展室布置好了。本来是由村里团支书做讲解员的,柴德发却抢着给领导介绍。柴德发平时话不多,可到了该说话的时候绝不含糊,他向市里领导讲解秦本贵先进事迹时,口才出奇地好,边讲边用手绢抹眼泪:“我先说说,村里给秦本贵老人送葬的场面。庄稼人心实,想谁敬谁就豁出金贵的眼泪砸,村里几乎家家都来人了,几乎人人都流泪了。男女老少的送殡队伍整整排了一里地,从这里路过的一位海港工人间:好大的场面,村里死了啥大人物?村民们动情地说:不是大人物,是一位老党员。工人目瞪口呆,眉毛弯出一个大大的问号,说:这年头还有这样的党员?他是不是特有钱?村民们摇了摇头:他没钱,他死时只有一条羊皮褥子、一根拐杖、一件狗皮袄和人民币二十三块九毛七。这是老人的全部家当。二十三块九毛七被老人交了最后的党费。”柴德发又抬手擦了擦眼睛。

  赵振涛和高焕章等人都被震撼了,赵振涛禁不住问了一句:“乡亲们来送葬,村委会没有进行组织吗?”

  柴德发说:“赵市长,完全都是自愿的。我和县里领导们没有打招呼就贸然赶来了,赶上个尾声。秦本贵老人的棺材,是被一辆小四轮拖拉机运往火化场的。村口有一个老太大门前摆了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酒壶、茶水和香烟。灵车到跟前了,老人就端起酒杯一板一眼地念叨:他老叔哇,你帮俺做了那么多年的事,连水都没喝一口哇!你太累了,喝口水,抽棵烟再上路。然后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那几个被老人从大火里救出来的孩子追着灵车哭哇!那场面简直让人受不了。”

  赵振涛眼睛也发涩了,他看见高焕章也红着眼睛。

  柴德发边说边观察着领导们,见真的奏效了,继续动情地说下去:“秦本贵老人,生于1919年。革命老区的斗争生活,磨炼出了他的铮铮傲骨,他几十年来担任过村农会主任、治保主任。保管员和宣传委员等职,还——”

  高焕章见柴德发开始耍起官腔,就扒拉了柴德发一下,沉下脸说:“柴书记,你让村里的同志们讲——”

  柴德发尴尬地点点头,让女团支书接着讲。赵振涛顺着团支书的讲解杆,看到了秦本贵老人的相片。这是一张慈祥和善的面孔,弯曲的皱纹网在他苍黄的老脸上,像一堆燃烧过的树根。这张面孔告诉他,死去的是生命,活着的是传说,但这不是传说,这个平凡质朴的老人离我们很近很近。当他接到柴德发的电话时,他并没有往心里去,只是觉得能找一个典型,遮一遮北龙港的丑,能给明天北龙的工作寻找一个突破口。但现在,他对老人有了一种敬畏,对自己以前的想法感到惭愧。他极其认真地听下去了。

  团支书用清脆圆润的盐化口音说:“三叔是在1945年抗日时入党的,那时他以卖皮影人儿为生,就为八路军写脚本刻影人,宣传抗日。后来被日本鬼子抓去入了狱。1945年鬼子投降后,三叔在盐化城里搞地下斗争,组织了个皮影班子。那年老蟹湾的风暴潮驱赶着背井离乡的饥民推着独轮车闯关东,村里人死气白赖地拉他闯关东,三叔不走,说要留下搞斗争迎解放建家园。1948年的秋天,盐化解放了,区干部把一本(土地法大纲)交给他,说村里党员就他识文抓字,让他向群众宣传。三叔高兴地答应啦!从此三叔就撑起了宣传工作的重担,1965年还被北龙地委宣传部评为党的优秀宣传员。他常年住在村委会,几十年来,为配合党的中心工作宣传了合作化、婚姻法、学雷锋、计划生育,直至八十年代的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他共写有三百多万字的宣传稿。五六十年代,他拿着自制的铁筒喇叭走街穿巷做宣传,后来村委会有了有线广播,他就在大队部里广播,村里人如果一天听不到他的声音就空落落的。有他的宣传,这些年,村里无一人进拘留所,小偷儿、赌棍、神汉、巫婆站在村头望而生畏;村里人情笃厚、夜不闭户,连年被评为文明村。他还为村人做了无数的好事——”

  秦本贵老人所做的好事,给赵振涛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三个感人的细节。村里有一家人,四个儿子不养老母亲,逼得老太太去跳村头的大坑,被秦本贵老汉救了。老汉臭骂这几个不孝的儿子,见说服不了他们,就带着老太太去乡法庭告状,解决了老太太的养老问题。还有一个是乡里砖窑乱取土,挖了村里的耕地,秦本贵老汉就躺在取土车底下,愣是制止了他们。还有前不久,他负责招待乡文化站放电影的同志,用公款买了一盒石林香烟,放映员抽完后还剩下九支,他又保存起来,他死后才被发现。团支书满怀感情地说:“三叔最爱吸烟,可他不吸村里一支烟,他说吸了公家的烟,自己的嘴就会烂掉!”赵振涛心里一动,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涌上来。他觉得应该告诉雷娟把那些腐败分子都叫到这里来,让他们面对这个老党员的灵魂仟悔吧!盐化出了腐败案,同时也涌现了这个秦本贵,难道这不让我们执政的共产党人深思吗?

  高焕章眨着湿巴巴的眼睛说:“这是一个好教材,盐化的跨海大桥被风暴潮冲垮了,可今天又有秦本贵老人给我们竖起了一架精神的跨海大桥!老人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这点点滴滴的小事,更能考验一个共产党员!盐化县委抓住了一个活生生的好教材,要向全市宣传,向全社会宣传!学习秦本贵,树人间正气!”

  走出村委会展室的时候,大门口有一个村妇正与村干部争吵,村干部想阻拦村妇不让她进来。赵振涛和高焕章不由扭头望去,柴书记有些发慌,急忙问乡长出了什么事?没等乡长反应过来,村妇就颠着碎步跑过来了,嘴里嚷着要见市里的大官。高焕章走过去说:“这位大嫂,我是市委书记高焕章,你有什么事啊?”

  村妇哀求着说:“高书记,我叫秦翠梅,秦本贵是我爹。我娘让我来找大官,求求你们别拿俺爹当典型,他不是典型,他就是那么个人,愿意做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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