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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大雪停了,停雪在空气有些压抑。陈凤珍心浮气躁地给丈夫田耕拨电话。占线。小吴放放怨气就静心了,过来叫她去玩麻将。陈凤珍回绝了,继续拨婆婆家电话,这才知道婆婆病了,田耕已开车来福镇找老岳父抓药来了。陈凤珍就悄悄回父亲那里等田耕。路上车熄火修车误了时间,田耕到家时都九点多了。田耕在县工商银行当办公室主任,亲自开车。吃罢饭抓完药,田耕赖在陈凤珍住室胡侃。凤宝和阿香知趣地躲出去了,田耕笑模悠悠地往陈凤珍身边凑。陈凤珍说你不是连夜赶回去吗?

  田耕还是嘴巴抹蜜套近乎。陈凤珍耳根一热就明白了。她将门插好,上炕就脱衣裳,边脱边说,你快点来吧,动作快点,要不赶回城里就太晚啦!田耕看见她胸前白嫩的肉窝儿说,我不是这意思,我有别的事求你。陈凤珍没好气儿地将脱到一半的衣裳穿上说,这阵儿你们男人不知咋啦,活得都像太监。田耕在夫妻生活上一向被动,久别胜新婚,这回可行了,又没那份心情。他讷讷地说,老太太要死要活的,我哪有干这个的心思?这几天,我们行长让我找你。陈凤珍整理头发问啥事?田耕说,是催还贷款的事。你们福镇潘经理,从我们行里贷走两千万,去年到期还不上,办了延贷手续,今年年底咋也得堵上吧?行长让我找你!陈凤珍沉着脸说,行长咋不找潘老五?田耕说,潘老五蛮横不讲理,才求你的。陈凤珍笑笑说,怕是行长得好处了才理屈。

  田耕说闹不清。陈凤珍叹息一声说,福镇太复杂,这事你别管!田耕急赤白脸地说,这行长待我好,管也不白管哪!告诉你,再不还贷,行长要倒霉啦!陈凤珍冷冷地说,你非要管,就请让行长把延贷表送来。田耕惊叫,咋还办延贷呀?陈凤珍说恐怕这是唯一结局。多快的宝刀到福镇也得卷刃子。田耕说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走。陈凤珍说不走就躺下睡,这冰天雪地的我还不放心呐!田耕还不动。陈凤珍探头望了一眼雪夜说,你非走不可么?田耕站起身说我走啦,我妈找人给咱俩看命相,说我沾不上你啥光。果真说对啦!陈凤珍听他说看相,就想起三姑那里的麻烦事,说又是看相,看相能办大事,我也不当镇长了,跟三姑学学去。亏你是国家干部,也信歪信邪的。田耕提着那包药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风裹着雪粉砸脸。陈凤珍看着丈夫瘦弱的身体钻进汽车,心里挺不对劲儿,灵机一动,想陪他回城,看看老婆婆,也好见见宗县长赶紧调回去。她回屋拿出大衣,又用头巾围好脖子钻进汽车。

  田耕还生她的气,半路上经陈风珍介绍福镇的现状,田耕就明白了,同时也冒冷汗,为那行长哥们儿捏把汗。他说找宗县长快回来吧,咱们生个孩子。陈凤珍好久都在男人群里斗心眼儿,几乎忘记是女人了。丈夫一提孩子,又勾起了她原本的女性柔情。她记起了哪本书上的一句话,只有经历难产阵痛的女人才算是真正的女人。由此想到福镇,眼下的福镇就像一位胎位不正的孕妇,面临着难产的洗礼呢。田耕纠正说,你们福镇就像一位到处乱搞的荡妇,又泼又辣。

  陈凤珍给了田耕一拳头说,该死的,不准你骂福镇,好赖也是我的家乡呢。田耕笑说,你家乡有一样最美。陈凤珍问是啥”田耕让她猜。陈凤珍想了想说,福镇在你眼里,准是姑娘最美。不然咋会娶福镇姑娘当老婆呢?田耕撇撇嘴说,自我感觉良好,就你这五大三粗的也叫美,那天下没有嫁不出去的姑娘啦!陈凤珍笑着捶他。田耕笑着说福镇雪最美。陈凤珍挺服气,情不自禁地往外看,层层叠叠的雪梁子像雪雕似的。

  一大早儿,陈凤珍给婆婆熬完药,就去县政府找宗县长,路上她想了不少诉屈的话。她相信宗县长会大发雷霆,帮她出气,给她调回来,或是将老宋调走。她在办公室见到宗县长。宗县长本想听她汇报股份制的进展,却听她婆婆妈妈地告状。她理直气壮地说着,就感觉宗县长脸色不对了。宗县长问说完了没有?陈凤珍说完啦。宗县长没鼻子没脸地狼训她,你口口声声说,老宋和老潘他们欺负你,让你包塑料厂就是欺负你啦?依我看,反差越大越能显示股份制的力量!你说,老宋他们反对股份制怕丢权,有啥行为证实呢?人家不正是在干吗!我看福镇大有希望,有问题也是你有问题,怕困难,患得患失,你没听有人传言,说咱们团系统的干部干工作开始就是结束。你这可好,没开始就想结束,想调回来,调哪儿?我看放你到幼儿园当老师都不合格!陈凤珍懵了。

  她脸上挂不住了,双眼汪了泪。她讷讷地说,宗县长,我不是那意思。宗县长果断地说,啥意思?我不听你说,说好说坏没用,干好干坏才立竿见影!至于过程嘛,自己去折腾!凤珍哪,干工作一着不慎,全盘皆输哇!说完宗县长就被叫去开会了。陈凤珍瞪着两眼呆坐。她无路可退了。可细一品宗县长的话,证实了宗县长对她是寄予厚望的。宗县长批评她越狠,就说明关系越近。如果自己真是无能,就顾及不了关系。她不服输,从小就这性子。她惊叹老宋的手腕高明,明明是欺你走,还让你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这就是工作中的艺术,够她好好学一阵子的。她想学,想单枪匹马杀回福镇,真正尝尝大姑娘生孩子的疼滋味,是坑是井都得跳了,别无选择。陈凤珍回到家里,替婆婆熬下最后一锅药就要走。田耕说你不想回城生孩子啦?陈凤珍说想生孩子跟我回福镇。田耕咧嘴埋怨,你疯了么?陈凤珍冷冷地说,说的对,如果我在这一冬干不出个名堂,你只有在年根儿去领疯老婆啦!说完她去了大街,租了一辆汽车回福镇了。

  一进福镇的街口,陈凤珍就从车里看见几个人在墙上贴标语。标语写道,大搞股份制经济大翻番。她轻轻笑了。她走到镇政府,听见人们私下议论股份制分工包厂的事,都说陈镇长太吃亏了。陈凤珍笑说没啥关系。她越这样,人们越替她鸣不平,感觉老宋一伙太霸道。陈凤珍的沉默反显出大家气。她一进办公室,小吴就跟过来问她宗县长咋说的,陈凤珍又拿出宗县长的口气批评他。她叮嘱说,一着不慎,全盘皆输!小吴说我听你的。陈凤珍将桌上凌乱的报纸收拾好,坐下来稳稳神说,我们去草上庄,你开车就行啦!小吴问干啥?陈凤珍胸有成竹地说,先把我三姑的事办妥,然后再找老周李继善他们谋划谋划,让塑料厂开工。

  小吴忽然想起什么来说,那天晚上,老周和李继善不是说,搞了股份制,他们能承包吗?陈凤珍惊喜道,对呀,看我都忙忘了。随后她又拨电话给潘老五说,老潘,赔李继善草场损失费啥时给?潘老五说哪儿都缺钱,又来要债的啦,让他们先等等吧!陈凤珍唬他说,你再不给,人家法院可就责令你顶财产啦!潘老五说,别逗啦,给法院仨胆子也不敢!张院长刚派人要过大米呢!陈凤珍放下电话叹口气说,这个潘老五,让我咋见李继善的面儿呢?小吴说再想想别的法子吧。陈凤珍让小吴备车去草上庄,硬着头皮也得去了。

  上午出日头了,到处都水啦啦地化雪,平原上的残雪晒成浅灰色。陈凤珍望见汽车的泥轱辘甩下两道弯曲的车辙,辙印子扭来扭去,一直拖到草上庄村头才甩掉了。村头有一块洼坑,下雨积水,落雪积雪,她们的汽车到那儿就掐住了,小吴猛打火也不行,围了不少村民看热闹。陈凤珍下车来招呼人着人车,愣是没人上手,还有一位半疯半癫的老头呸呸地说,这些贪官们,上午围着轮子转,中午围着盘子转,下午围着骰子转,晚上围着裙子转。逗得村民笑。陈凤珍瞪那老头一眼,老头还旁若无人地呸呸。这时后边顶上一辆双排座车,下来村里一个支委见是陈镇长,就组织村民车。汽车驶出老远,陈凤珍还看见那老头站在村口呸呢。扭回头,她看见三姑家的门楼子了,车就停下来,她又看见门楼和墙头上的艾叶了。憔悴的艾叶被化雪濡湿了,耷拉着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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