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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五


  那两个女孩子仍在大堂里忙碌着。她们和几个男生一起,在布置第二天会议签到用的长桌,准备装有礼品和会议资料的文件袋,以及打算挂宾馆门外的欢迎横幅。吉士朝她们招了招手,两个女孩赶紧放下手里的事,忙不迭地朝他跑过来。吉士详细地询问了会议室的准备情况——话筒、桌签、水果、茶歇用的咖啡和点心。最后他又问,会议的日程表和代表名单有没有印出来。

  “印好了,就在会务组。”其中一个女孩道,“我一会儿就给您送来,老师住哪个房间?”

  “句谷营,就在会务组隔壁。”

  端午听她这么说,心里正在犯嘀咕,吉士所说的这个“句谷”是一种什么样子的鸟,忽听得那女孩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另一个女孩看上去稍微懂事一点,本来打算忍住笑,可到底也没忍住,笑声反而更加不可收拾。两个人都笑得转过身去,弯下了腰。

  吉士和端午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有些莫名其妙。

  他们两个来到了餐厅。吉士随便点了几个菜,对端午道:“不要一下吃得太多。待会儿,我带你到酒吧街去转转,少不得还要喝。”

  “可我不太想去。有点累。”

  “累了就更要去。”吉士笑道,“你也放松一下。这一次,我说了算。反正你不是已经离婚了吗?”

  服务员点完菜刚走,吉士又想起一件什么事来。

  “哎,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两个小姑娘,干吗笑得那么凶?”

  端午略一沉思,就对吉士道:“我也在琢磨这件事。有点怪。这样,你把房间的钥匙牌拿来我看看。”

  “拿钥匙牌做什么?”

  “你拿过来,我看一下。”

  吉士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带感应钮的长条形有机玻璃,正反两面看了看,递给他。端午见上面赫然写着“鸲鹆”二字,就笑了起来。

  “老兄,你把‘鸲鹆’两个字读错了。不读句谷。也难怪,鸲鹆这两个字,倒是不常用。不过,你没读过《聊斋志异》吗?”

  “他妈的!原来是这么回事。那这个鸲鹆,到底是种什么鸟?”

  “嗨!就是八哥。”

  吉士也笑了起来,脸上有点不太自在。

  “操,这脸可丢大了。就像被她们扒去了裤子一样。”

  花家舍的灯亮了。那片明丽的灯火,飘浮在一个山坳里,带着雨后的湿气,闪烁不定。远远看过去,整个村庄宛如一个玲珑剔透的珠帘寨。灯光衬出了远处一段山峦深灰色的剪影。在毛毛细雨中,他们已经走到了七孔石桥的正中央。

  风在他们眼前横着吹,驱赶着凤凰山顶大块大块的黑云。即便在雨后的暗夜中,端午仍能看见湖水摇荡,暗波涌动。清冽的空气,夹杂着山野里的松脂香。

  “你从来就没去过那种场合?不会吧?”吉士低声问他。

  “你指的是色情场所?”

  “是啊。”

  “去过。”端午老老实实地回答。

  不过,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年他第一次出国,在柏林。一个侨居在慕尼黑的小说家,为他做向导,带他到红灯区去长长见识。他们去得稍微早了一点。在一个阴暗的门洞前,他的那些同行——几个从国内来的诗人,蔫头巴脑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焦急地等待着妓院开门。不时有德国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不约而同地用迷惑的眼神,打量着这几个急性子的中国人。他们去得也太早了。

  路人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地剜着他的心。端午和那个来自慕尼黑的朋友,装出从那路过的样子,做贼似的逃离了红灯区。

  “这算什么!到底还是没有进去,是不是?可话说回来,我对西装鸡没什么兴趣。”吉士笑道,“正好,我带你去破了这个戒。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就当我是靡菲斯特好了。”

  随后,他引用了歌德在《浮士德》中的那一名言,怂恿他“对人类社会的一切,都要细加参详”。

  他们先是去酒吧街喝酒。威士忌。生啤。然后是调得像止咳糖浆一样难喝的鸡尾酒。正如吉士所预言的那样,喝着喝着,他的心也开始一点一点地融入了浮靡的夜色,同时暗暗下了一个决心:假如吉士执意要带他去“那种地方”,倒也不妨去去。

  这个酒吧街,与别的地方也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更为精致、整洁一些罢了。除了小酒店和咖啡馆之外,也有出售木雕、版画、银器、挂饰的小店铺。还有几处水果摊,几家已经打烊的花店。他们一连换过三家酒吧,端午都嫌吵。

  吉士就决定带他去一个安静的地方。

  刚下过雨,山道上青石板的路面有点湿滑。喝了点酒,他的双脚仿佛踩在一团松软的棉花上。夜已经很深了,他能听见山谷中奔腾而下的溪水声,听到花荫间布谷鸟的鸣叫。都有点不太真切。

  他们上上下下,走了无数级台阶后,拐入一条幽僻的短巷。巷中一个不起眼的小木门前,亮着浮暗的灯,照出花针般纷乱的雨丝。门里有两个身穿旗袍的女子,躬身而立,朝他们嫣然一笑。

  进门后,是一个天井。矗立着一座高大的太湖石,窍透寒璧,碎影满地。石山旁有两口太平缸,一丛燕竹。天井的后面,似乎是一间宽敞的厅堂,被太湖石挡住了,黑黢黢的。这个院子一看就是新修的,可依然透出些许朴拙的古意。

  穿过天井,就是一个临水而建的花厅。池塘不大,却花木扶疏,石隙生兰。围廊数折,叠石夹径,廊外梅、棠、桃、柳之属,笼着一片淡淡的雨烟。门前一副篆书的楹联。白板黑字。

  雨后兰芽犹带润
  风前梅朵始敷荣

  他们在花厅里坐定,吃了几片炸龙虾,就见一个手拿对讲机的女子,款款地走进门来。她的身后,跟着十几个身穿制服的女孩,在花厅前站成了一排。

  端午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势,心脏怦怦狂跳,立刻就有点捯不上气来。这些女孩,一律挽着高高的发髻,藏蓝色的制服和裙子,黑色的丝袜,脖子上都系着一条红白相间的条纹丝巾。乍一看,有点像正在值机的空姐。大面积的美女从天而降,堆花叠锦,反而有点让人胆寒。

  那个手拿对讲机的女子,来到端午的跟前,趴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端午立刻就不好意思起来。见他多少有些忸怩作态,那女孩就捂着嘴笑。

  她让他从这些女孩中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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