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页 下页
二二七


  奇怪的是,妻子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触动了伤情。眼泪像散了线的珠子似的,扑扑簌簌地落下来,最后竟至于泣不成声。儿子不明白母亲为何要哭。也许是被她的眼泪震住了,也跟着她掉泪。

  端午知道家玉是一个要强的人。儿子这一次考砸了,她的心情之糟,是可以想见的。若若对她处处赔着小心,不失为谨慎之举。“戴思齐的老娘”总是隔三岔五地打来电话,向家玉报告女儿在北京的行踪。她提到,戴思齐在清华园一个名叫“照澜院”的地方,遇见了杨振宁夫妇,还跟他们拍了一张照。变相的炫耀,弄得家玉很快就失去了理智,话里有话地对胡依薇挖苦道:“那你们还不赶紧见贤思齐?”

  她甚至开始无端地憎恶起一贯崇拜的杨振宁来。连端午都觉得有点过分。

  端午所不知道的是,家玉近来的情绪失控,其实另有原因。

  若若的班主任姜老师给家玉打来了电话。儿子作为她所带的班级中“退步最快的学生”,被责令“悔过反省”。姜老师认为,孩子成绩下滑的主要责任,其实还在家长。她要求家玉也要为此深刻反省,写出检查,在两天后的家长会上和儿子的检查一并上交。

  这一次,家玉一反常态,对着话筒,恼怒地向平常畏之如虎的班主任吼道:

  “你说什么?让我写检查?你他妈的让我写检查?再说一遍,你算老几?啊?你妈的奖金被扣,跟我们孩子有什么关系……”她在电话中骂了好几分钟,全然不顾对方早就把电话挂断了。一气之下,家玉索性连家长会都没去参加。早已准备好送给主科老师的红包,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凭空省下了六千元钱,也算是一个小小的安慰吧。

  儿子对母亲的隐而不发不太适应,总有一种灾难降临的预感。他打算洗心革面。他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为自己重新制订了详细的“赶超计划”,并将它贴在墙上,每天对照执行。他甚至主动要求母亲给他安排寒假的补习班;几乎每天晚上,他都是抱着“新概念”进入梦乡的;母亲叫他起来洗脚,他仍然睡眼惺忪地背着郦道元的《水经注》。家玉反倒担心起他的身体来。

  她不断催促他,约小朋友出去踢球,去公园溜冰,可若若置之不理。母子俩唯一的娱乐,就是在单元楼前的石榴树林边踢会儿毽子。可就这么一会儿,若若也认为纯属浪费时间。

  家玉每天去事务所上班的时间要比端午早一点。往常,她在准备早餐时,并不把端午计算在内。她只煮两个鸡蛋。她和儿子,一人一个。端午起床后面对着餐桌,总是一堆残渣,几只空碗。多年来的夫妻生活,让端午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之一就是,妻子为何不顺手多煮一个鸡蛋?

  最近一段时间,令人始料未及的变化正在悄悄地发生。蒸锅总是热的。里边不仅有鸡蛋、包子或玉米,还常常有他喜爱的粽子。下班回家,家玉怀里不时抱着一束鲜花。有时是黄玫瑰,有时则是鸢尾和紫罗兰。他们把饭后至临睡前的时间全部用来喝茶聊天。家玉也会把手上的案子说给他听。不是公公给儿媳妇灌农药,就是副总雇凶杀老总。端午听了她的故事不免肝火上升,义愤填膺。家玉却反过来安慰他:

  “你老婆是律师,平时接触的总是社会的阴暗面。听多了,就会觉得满世界都是杀人越货的勾当。其实这个世界本质上从来没有变。既不那么好,也不那么坏。”

  有一天晚上,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了,家玉忽然心血来潮问端午,想不想去看电影。他们叫醒了刚刚熟睡的儿子,开车去了位于市中心的嘉禾影城。她甚至不再阻止儿子吃垃圾食品:“会让人骨头发酥”的可口可乐,“含有地沟油”的炸薯条,“用工业糖精烘出来、且含有荧光增白剂”的爆米花。

  他们看完了《纳萨尔传奇》,又去看《花木兰》。

  等他们回到家中,天就差不多亮了。

  周末的一天,端午从淘宝网上找到了一对美国生产的TRANSPARENT信号线。这对线材他渴慕已久。原价超过两万,可家在仪征的一名转让者只要八千元。光是看着它那蝮蛇般迷人的图片,就让端午心动不已。家玉凑过来看了看,竟然也赞不绝口。另外,她也很喜欢这对线的名字:天仙配。

  “奇怪,‘天仙配’这么俗的名字,用来命名一根线,却有了一些说不清的神秘感。”

  端午想了半天,也没能想明白,这个名字到底神秘在哪里。

  一连好几天,端午都在为要不要订下这对信号线而犹豫不决。可是到了星期一的中午,“顺丰”快递公司把这对线直接送到了他单位的办公室。家玉很快就发来了一条手机短信,只有三个字:喜欢吗。

  在那一刻,端午心中被搅得风生水起的,竟然是初恋般波涛汹涌的幸福感。

  晚上,端午和家玉并排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音乐。换上了新买的“天仙配”,声音果然不一样了。小提琴的音色纤柔而飘逸,有着绸缎般的冷艳。还是令家玉着迷的鲍罗丁。还是第二弦乐小夜曲的第三乐章。这一次,家玉完全没什么感觉:

  “这是谁的作品?太吵了!能不能换个柔和点的?”

  “这已经是最柔和的了。”端午向她解释道,“你不是号称最喜欢鲍罗丁的吗?”

  不过他还是很快换了一个曲目。莫扎特的《竖琴协奏曲》的慢板乐章。家玉只听了一小会儿,就说有点困。愁容满面地向他笑了笑,离开了。

  她的心思根本不在音乐上。

  发生在家玉身上的一系列奇怪变化,让端午迷惑不解,但却让他很受用。他们结婚将近二十年了,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婚姻生活的平静与甜美。仿佛总是疑心自己不配有这样的好运气,端午也本能地觉察到,这种甜美的寂静中,似乎也夹杂着一些令人不安的东西。

  家玉近来的反常举动还包括:

  1)她专门去过一次乡下,探望她的父亲。以前,她与父亲很少来往。端午有时提到自己很少谋面的岳父,家玉总是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没有父亲,他早死了。”婚后,端午只见过他三次。他每次到鹤浦来,无非是向她要钱。

  2)妻子因常常睡过头,误了上班时间。类似的事在过去从未发生。而且,一旦误了钟点,就干脆不去上班。

  3)她开始抽烟。有时很凶。

  4)她把那辆本田牌小轿车,转让给了单位的一个同事——那个刚刚从政法大学毕业的研究生,她们公司的律助。

  而卖掉汽车,据说是为了环保。

  端午还没有来得及将自己的疑惑拼合成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谜底就自动向他呈现。小年夜这天晚上,在确认儿子已经熟睡之后,家玉走进了他的书房,将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放在了他的书桌上。她什么话都没说,轻轻地替他带上门,出去了。

  那是一份简单的离婚协议。在这份协议中,庞家玉只主张了一项权利,那就是,唐宁湾的房子归她。虽说事先并无离婚的任何征兆,但端午很清楚,这不是在开玩笑。

  他拿起这份协议去卧室找她,家玉正坐在床上看电视。

  端午只问了她一句话。

  “是不是,有人了?”

  家玉的回答也只有一个字:

  “是。”

  同时,她肯定地点了点头,作为强调。

  在卧室里,端午傻傻地愣了半天。他忽然想起了那个盛满精液的避孕套。眼前浮现出一个谢了顶的男人的模糊身影——他们从电梯里出来,老头直接去吻她的嘴。似乎再也没有另外的话可以说,端午便道:

  “我出去转转。”

  可他下楼之后,在小区里瞎转了一圈,很快又回来了。脸色变得很难看。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能不能先别告诉我母亲?离婚的事,等过完春节再说。行不行?”

  家玉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说,她也是这么想的。

  第二天上午,端午带着家玉和孩子,打了一辆出租车,赶往梅城陪老人过年。小魏昨天就已返回了安徽老家。母亲还是置办了一大堆年货。熏了香肠。腌了腊肉。压了素鸡。做了一坛家玉最爱吃的酒酿。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