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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


  端午在她背上拍了拍,按灭了桌上的台灯,顺势就将她抱在怀里。任凭她如何挣扎,他死死地抱着她。不松手。

  这么做,当然有点让人恶心。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谭端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嬉皮笑脸的了?你正经一点好不好,求求你了……”家玉试图用力地推开他,但没有成功。其实她也未必真的愿意这么做。只是,和解也有自己的节奏。弯不能拐得太快。她必须对离婚一事稍作坚持。

  “我们还是商量离婚的事吧。”

  “谁说要离婚了?”端午嘿嘿地笑了起来,开始笨拙地向她道歉。

  家玉没理他,只是不再挣扎。半天,嘴里忽然冒出一句:

  “这人哪!一半是冷漠、自私……”

  “那,另一半呢?”

  “邪恶!”

  尽管她的话毫无来由,可端午还是觉得妻子的感慨不乏真知灼见。此刻,他想竭尽全力对妻子好一点。装出悔过的样子。爱她的样子。使酝酿中的离婚协议变得荒谬的样子。可不论是行为,还是语言,处处都透着勉强。他没办法。

  她略显臃肿的身体,毕竟与绿珠大不相同:肌肤的弹性和致密度不同。气息清浊程度不同。那种随时可以为对方死去的感觉不同。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故作姿态(家玉也并非感觉不到,但她还是尽量与丈夫合作),心里微微地动了一下,觉得妻子有点可怜。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脏?你心里是不是认为,我根本就是个坏女人?用你刚才的话来说,是个烂婊子?”

  端午嗫嚅道:“吵架嘛,谁还会专门挑好话说?”

  “你回答我的问题!”

  端午想了一会儿。字斟句酌让他伤透了脑筋:“怎么说呢?其实……”

  可是家玉不愿他再说下去了。她打断了他的话:“刚才你朝我脸上吐痰,假如你不是对我感到极度的厌恶,怎么会这么做?”

  端午只能机械地紧紧地搂着她。

  他向妻子建议说,不如躺到床上去,钻到被子里去慢慢聊。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雪。这样下去会着凉的。

  “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小浑球吧。”过了半晌,家玉终于道。

  若若早已睡熟了。被子有一半耷拉在地上。家玉替他盖好被子,又趴在他耳边说了会儿话。当她抬起头的时候,早已泪眼模糊。

  儿子的床头有一幅巨大的鹦鹉的照片。家玉说,那是若若特地从数码相机里选出来,到洗印店放大的。

  “这鹦鹉,怎么没脑袋呀?奇怪!”

  “它在睡觉。”家玉浅浅地一笑,接着道:“它在睡觉的时候,会把脑袋藏到脖子边的羽毛之中。你仔细看,多好玩!它睡觉时,只用一条腿。另一条腿也在羽毛里。就这样,它能一口气睡上五六个小时。”

  果然是这样。它用一条腿站着,绑着细铁链,爪子紧紧地勾住铁架的横杠。家玉说,她那年在莲禺的寺庙中看到它时,就是这个样子。

  她做梦都想去西藏。那一年,她刚买了新车。在去西藏的途中,遇到了大面积的山体滑坡,只得原路返回。她一直说,那年她半途而废的西藏之旅,仿佛就是为了给若若带回这只鹦鹉。

  问题是,现在连鹦鹉也给她放走了。

  两个人离开了孩子的房间,去厨房收拾打碎的碗盆。家玉摔了太多的碗,碎片满满当当装了两大塑料袋。可餐桌有点麻烦。刚才家玉的一阵猛砍,已经在餐桌的一端,留下了七八道深深的刀痕,看上去有点触目惊心。

  “看来,我们明天一早就得去买餐桌。”家玉道。

  “其实不用,”端午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我们把餐桌掉个方向就可以了。”

  他们将有刀痕的一头靠墙,在上面铺了一块花布,再放上茶叶罐、餐巾纸盒和饼干桶。看上去,桌子仍然完好如初。

  家玉忙完了这些事,一脸轻松地看了他一眼,讥讽道:“从胡乱对付事情这方面来说,你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个天才。”

  他们煮了两包方便面,都吃得很香。在静静的雪夜之中,他们并排坐在餐桌前,一直在不停地说话。

  家玉再次提到了那个名叫李春霞的女人。

  “你知道那天她特地走到我身边,跟我说了一句什么话吗?”

  “很恶毒,是不是?”

  “很恶毒。她说,我送你一句话。她说,别的事我说不好,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一定会死在我手里!”

  “当时那种状态下,她也就是为了出口恶气,就是想恶心你。你千万别上当。”

  “上当?她的话差不多就要应验了!她有个外号,就叫死神。”

  家玉已经有点困了,她把脸靠在端午的肩膀上,幽幽地道:

  “死神是不会随便说话的。”

  天很快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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