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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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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三点,端午准时来到了“荼蘼花事”西侧的一个小小庭院中。天井里落满了黄叶,绿珠和另一个梳着短发的女人已经在那儿了。那人穿着一件淡蓝色的“ARC' TERYX”牌子的外套,不过,一看就是冒牌货。额前的刘海剪得过于整齐,这使得她那张宽宽的脸庞看上去就像一扇方窗。

  她是民间环保组织“大自然基金会”的项目负责人,名叫何轶雯。两人像是为什么事发生了争执,都不怎么高兴。青花碟中的一炷印度香,眼看就要燃尽,红红的香头嗤的一声,炸出微弱的火星。不时有香灰落到瓷碟的外面,绿珠用手里的餐巾纸将它擦去。香雾中揉进了浓浓的桂花气息,还有空气中呛鼻的浮尘味。

  外面的院子里阒寂无人。

  端午刚刚坐定,绿珠将自己面前的一杯绿茶推到了他的面前,笑道:“刚泡的,我没有喝过。”

  她还是像以前那样落拓不羁。鼠灰色的敞襟运动衫显得过于宽大,她不时地捋一下袖子,露出白白的手臂,以及手臂上的蓝色蝴蝶图案。当然,蝴蝶是画上去的,很容易洗掉。

  绿珠最近忽然醉心于动物权益保障。前些天,守仁打来电话,向端午抱怨说,绿珠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些流浪猫狗,养在家中。开始的时候还好,好脾气的小顾还帮着她一起给小动物洗澡、刷毛、包扎伤口、去动物防疫站打针,甚至还专门请来了康泰医院的骨科主任,给一条瘸腿的小狗接骨。她们还给每个动物都取了一个名字,可后来数量一多,她们也搞不清谁是谁了。家中成天是撕咬声一片,腥臊难闻,绒毛像春天的杨花一样四处飘浮。小顾整天抱怨皮肤瘙痒,人都快疯了。绿珠倒好,自从有了这批宝贝之后,既不失眠了,也不忧郁了。那些瞎眼、瘸腿、面貌丑陋的小东西,一刻不离地跟着她。她往东,那帮畜生,就呼啦啦地跟到东;她往西,它们就呼啦啦地跟到西。好不威风!

  “你说这孩子,怎么想出一出是一出啊。”

  何轶雯对于动物保护没有任何兴趣。她说项目刚刚起步,人力物力有限,应当将主要精力放在环境污染的治理方面。比如说,垃圾分类、化工厂的排放监测、污水处理,特别是鹤浦一带已十分紧迫的铅污染调查。而绿珠则提议在鹤浦范围内来一次鸟类大普查。她想弄清楚鸟的种群、存量以及主要的栖息地,用DV拍摄一部类似于《迁徙的鸟》那样的纪录片,去参加国际纪录片影展。她还强调说,如果第一笔资金还不够的话,她可以让她的“姨父老弟”再多投一点。反正他有的是钱。

  端午无意介入她们的争论。何况,两个人急赤白脸,互不相让,他也不便发表自己的意见。好在绿珠看出了他的无聊,就朝他努努嘴,说:“包里面有书。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先看会儿书吧,我们一会儿就完。”

  木椅上搁着一只咖啡色的提包,样子就像一把巨大的锁。他轻轻地拉开提包的拉链,心里浮现出一丝异样的悸动。仿佛拉开人家的包,就像脱去人家的衣服似的。这是一种亲密的熟稔之感。当然,他也不必担心,会从里边发现盛满精液的避孕套。

  他从包里随手取出一本书来,是《史蒂文斯诗集》。封面是绿色的。

  他把椅子挪到墙角靠窗的位置。隔着墨绿色的彩铝钢窗,可以看见院中的天井,以及运河上缓缓行进的画舫游船。二十年前,他在上海读硕士的时候,曾对这位美国诗人迷恋了好长一阵子。奇怪的是,今天再来重读这些诗,感觉也稀松平常。就连当初让他极为震撼的那首《士兵之死》,如今也变得像童谣一样甜腻。他知道这不能怪史蒂文斯。

  死亡是绝对的,没有纪念日

  正如在秋季,风停息

  当风停息,天上

  白云依旧

  史蒂文斯不曾料到,死亡虽然照例来到,白云却也变得极为稀罕了。他一共参加了六位死者的葬礼,都是阴天。

  绿珠和何轶雯还在争论。尽管她们压低了声音,可端午还是没有办法再度进入史蒂文斯的清纯世界。

  轶雯希望这个“大自然基金会”,能够接受政府环保局的指导。她以过来人的口吻,告诫她的合作伙伴:在目前的中国,如果脱离了政府部门的支持,你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可绿珠讨厌环保局的林局长,目光朝女孩子瞥一眼,就像是要挖人家的肉。他所领导的环保局明摆着是个摆设。这人昏聩得很。只要有厂家给他送几条香烟,他就对超量排放眼睁眼闭。她们还频频提到一个叫老宋的人。端午过了很久才搞清楚,这个人名叫宋健,是何轶雯的丈夫,眼下是南京农业大学的一位副教授。他目前正在运作的一个大课题,就是关于鹤浦一带铅污染治理的。

  最后,她们总算在如下事情上达成了一致:项目启动的具体日期。那一天,她们要组织全市的环保志愿者,在鹤浦最高峰的观音山,搞一次集体宣誓。各大媒体的记者都会到场。她们还要搞网络视频直播。何轶雯还向她保证,至少会有一位副市长出席:“你就当它是一次青春嘉年华好了,事若求全何所乐?”

  何轶雯没有留下来吃晚饭,不到五点半就离开了。

  “这个人还真啰嗦!”等她走了,绿珠长长地叹了口气,对端午道。“本来我想好约她吃个中饭,两点前就把她打发走。然后,我们到楼下的天井里,找人来唱评弹,晒太阳,赏桂花。没想到,她说起来就没个完,白白糟蹋了一个下午。”

  “你不是发誓赌咒,再也不理我了吗?”

  “唉,说是那么说,心里还有点不舍得。”绿珠说。

  她的气色比上次好多了。脸上致密的肌肤漾出了一丝酡红,笑起来还有点妩媚。

  “哪里不舍得?”

  “你这个人,又老又丑。”绿珠想了想道,“不过,看人的时候,眼睛倒是蛮干净的。”

  “那可说不定。”端午走到桌边,嘿嘿地笑了两声,坐在了她的对面。“不干净的念头其实一直都有。”

  “真的吗?”绿珠把眼前的菜单拿开,眉毛往上一挑,表情既轻佻又严肃。

  “开个玩笑。”端午赶紧否认。他不安地看了一眼门边站着的一个服务员。她穿着绣花的旗袍,双手交叠,放在腹部,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看,刚冒了个头,又赶紧缩回去了。你们这种老男人,没劲透了。”绿珠招呼侍者过来点菜。“说吧,想吃点什么?”

  “我是很随便的,你看着点就行。”

  绿珠“啪”的一声合上菜单,对侍者道:“那好,一份清蒸鲥鱼,一份木瓜炖河豚,一份葱烧鱼肚。”

  “干吗尽点鱼啊?”

  “合在一起,就是长江三鲜。”绿珠道,“我最怕动脑筋,头疼死了。”

  她另外又加了一盘白灼芥蓝,一瓶智利白葡萄酒。

  “你是怎么和何轶雯认识的?”

  “先认识她丈夫宋健。怎么呢?”绿珠咬了一下嘴唇,沉思了半晌,忽然道。“这其中的事乱七八糟,说起来还真有点复杂。你觉得这人怎么样?”

  “不好说。”

  “不好说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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