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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四


  “那是不可能的。”燕升笑道,“你们这么多人,往那儿一摆,胆小的早就吓得尿裤子了,按我的经验,他们也乐意让我们调解。到时候,他们也许会提出赔偿要求,这一点,你预先要有一点心理准备。照我看,如果他们的胃口不太大的话,你们讨价还价之后,给点小钱,事情也就算了结了,阿好啊?”

  家玉不由得一阵苦笑,喃喃道:“那就先这么试试吧。不过,你让我到哪儿去找这么些穿黑西装的人啊?”

  她起身向燕升告辞,燕升也没留她吃午饭。他的眉头紧锁着,没什么话。两人出了院门,来到了巷子里。

  街面上风呼啦啦地吹着灯笼。家玉忽然心头一动,差点流下眼泪。

  她想起当年不辞而别的那个午后,也是个刮大风的日子。她一个人在这条深巷里走走停停。一个三轮车夫见她提着包,就一路跟着她。她心里盘算着一个念头,希望在街上遇见下班回家的唐燕升,用他强有力的胳膊让她回心转意。她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那天燕升因为凌晨的一个电话,到句容抓案子去了。

  燕升似乎没有觉察到家玉的情绪变化。两人并排往前走了一段,燕升忽然长叹了一声,对她说,他真的不想再穿这身狗屁警服了!那不是人干的事。作孽。好像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家玉没问,他也就没有往下说。

  燕升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在郊外的“锦绣江南”买一个复式的公寓房,也体会一下住别墅的感觉。因为孩子上学的原因,因为攒钱的速度老也赶不上房价,目前还只是想想而已。他的另一个计划是,等他辞了职,就把这所小院的一部分,改建成一个有品位的咖啡馆,让自己静下来,彻底“放飞”一下心情。他打算在院子里搭个葡萄架。每天躺在浓荫下,喝喝茶,读读于丹或易中天,听听理查·克莱德曼……

  他还说,世上的路千条万条,可是没有一条是可以回头的。这话明显是说给她听的。家玉没有吱声。

  到了巷子口,两个人默然告别。燕升忽然摸了一下她的头。

  像个真正的兄长,笑了一下。

  13

  不到九点半,若若就做完家庭作业,早早地上床睡了。鹦鹉的脚上拴着一条软软的细铁链,在床头柜的铁架上单腿站立。若若的脑袋边,还有一个肥皂盒大小的荞麦皮枕头,一床小花被。那是儿子专门给鹦鹉准备的床铺。

  可家玉从未见过佐助在它的床上睡过觉。

  端午在客厅里听音乐。由于儿子已经熟睡,他把音量调大了一些。沙发边亮着一盏花瓶状的小台灯,有一圈靛蓝色的光晕。小提琴的声音婉转而柔美,像丝绸泛出的明丽的光泽,似有若无。这是难得的静谧时光。

  家玉在书房里重读《堂吉诃德》,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

  书桌的四个抽屉都细细地查过了,没有发现端午与绿珠通信的任何证据。她不愿意偷偷地翻看端午的日记。她有着自己的道德底线。日式的玻璃书柜中,倒是有一摞信件,稍一翻检,竟有二三十封之多,全都是元庆从精神病院寄来的。倒也是。这年头,除了精神病人之外,谁还会写信呢?

  家玉随手从这摞信件中抽出一封,取出信胆,凑在桌前的台灯底下,一连看了好几遍,心中不觉暗暗称奇。这不是什么普通信件,而是她的大伯子在神志不清的状况下随手写下的警句格言,用小楷工工整整地写在一张宣纸上。

  我们不过是纸剪的人偶。虽生之日,犹死之时。

  如果一个人无法改变自己受到奴役这一事实,就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去美化它。

  女人可以一生纯洁。可一旦红杏出墙,通常不会只有一次。

  花家舍的小岛,将来可考虑建一个书院。

  浊其源而欲清其流,可得乎?

  腐其根而欲繁其枝,可得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应当提请公安部门注意,张有德一直在试图谋杀我。这是一个明显的事实。

  家玉的眼睛死死地盯在元庆“女人可以一生纯洁”那行字上。她的心像是被人用锥子扎了一下。她想起当年在川西的莲禺,一个掉光了牙齿的喇嘛,对她说过的那番深奥的话:

  有些事,你一辈子总也忘不掉。凡是让你揪心的事,在你身上,都会发生两次。或两次以上。

  小提琴的声音从隔壁的客厅里幽幽地传过来,缠绵中透出一份伤感。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曲子。尽管她很不喜欢小提琴,可听着听着,竟不知不觉地跟着它,渐渐地就出了神。旋律所表现的,似乎正是暮春时节的旷野。或者说,如嫠妇泣诉般的音乐声,把她带进了一片人迹罕至的旷野……

  原来世上还真有这么好听的东西。

  可惜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小提琴胆怯的声音,总是会被粗暴的大提琴蛮横地打断。就像春天的原野上突然刮起了一阵罡风。鱼缸里的红箭和虎皮,大概也受到了乐声的感染,不时跃出水面,拨弄出清晰的甩尾声。

  啵!

  啵啵!

  在音乐声中,她仿佛坐在一个深宅大院中。阴暗的房中燃着的一枝香,烟迹袅袅上升,杳杳如梦。屋外却是一片灿烂的金黄,俨然就是花家舍岛上的那片晚春的油菜花地。

  多年以前,她作为元庆的法律顾问,去跟合伙人张有德谈判。午后没事,一个人在岛上瞎逛。倒塌的砖房露出了黑色的椽子,倒是给那座迷人的小岛增添了一份凌厉。听端午说,他外婆在出嫁途中遇到了土匪,曾被劫掠到那里,不知真假。那天下午,她在断墙残垣中徘徊了三个小时。艳阳。东风。湖水扬波。万籁俱寂。

  她想抽个时间去一趟精神病院,看看元庆。

  “刚才,你听的是什么东西?”家玉端着茶杯出来续水,对端午道。她眼泪汪汪的,不时吸一下鼻子。“是贝多芬,还是莫扎特啊?”

  “都不是。”端午有些吃惊地望着她,似乎对她的流泪很不理解。“是个俄国人,叫鲍罗丁。”

  家玉“唔”了一声,说:“好听。”

  端午告诉她,这人是俄罗斯亲王的私生子,五人强力集团的成员之一。一谈起音乐,端午总是免不了要卖弄一番。实际上,鲍罗丁只是个医生。往往在生病的时候,才会作曲消遣。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的粉丝们总是一心盼着他生病。

  “再听点别的。”家玉续完水,径自走到丈夫的身边,坐了下来。

  “你想听谁的作品?”看见妻子第一次主动坐在他身边,一起欣赏音乐,端午看上去多少有些激动。

  “是不是有个音乐家,名字叫什么克莱德……”

  “你是说,理查·克莱德曼?”

  “对对,就是这个人。”

  “哦,垃圾!”端午厌恶地皱了皱眉,用无可置疑的口吻宣布道。

  “不如还听那个俄国人好了。”

  端午耐心地对她解释说,鲍罗丁只有这首《第二弦乐四重奏》比较入耳。其余的,比如《在中亚细亚草原上》,“我这儿的版本有点旧。EMI公司五十年代初的录音,六十年代转录的时候,静电声比较大。你会不会觉得吵?”

  “那就把刚才那首曲子再放一遍吧。”家玉道。

  “你怎么无端就喜欢起鲍罗丁来?”端午笑道,“其实这个人的东西,只是比较可口而已,谈不上什么境界。”

  “少啰嗦!”家玉囔着鼻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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