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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9

  一想到唐宁湾的房子,家玉的心里就会立刻升起一股无名的毒焰,这毒焰不紧不慢地炙烤着她,让她一分钟都不愿意在这个地方生存下去。她摆脱不掉那种深藏在内心的“不好”的预感。就像随时都会崩溃的电脑系统一样。

  端午有时候会给她推荐音乐疗法,劝说她从音乐中寻找慰藉。贝多芬或者勃拉姆斯。可她根本听不进去。钢琴让她的心跳加快。大提琴像把大锯子。小提琴像把小锯子。反正都是要把她的神经“锯断”。

  她已经找过了公安局、派出所、公安分局和消费者协会,绕了一个大圈子之后,还是在上周末去了鹤浦市中级人民法院,递交了诉状。她没有找任何的关系,而是自己排了三小时的队,花了六百九十元钱,在法院立了案。她不想欠任何人的债。

  她知道,在她为收回自己的房子而疲于奔命、狼奔豕突的时候,那个名叫春霞的女人正跷着二郎腿,悠然自得地坐在他们家的客厅里,用他们家院子里长出来的薄荷叶烤肉,泡茶。虽然家玉是律师,可她实在不愿意与春霞打官司。因为她知道,一旦提起诉讼,实际上她已经失败了。好比有人冲着你的脸吐了一口痰,你去找法院评理,法官最后判决对方将你脸上的痰迹擦去。如此而已。

  家玉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出接下来她要面对的法律程序。法官从受理案件到开庭,少说也得两三个月,然后照例是预备庭的质证、调查、补充调查。好不容易等到开庭,假如春霞不到庭应诉的话,还需要等待第二次开庭。按照法律的规定,春霞仍然可以拒绝出庭。随后,将是缺席判决。判决结果将会登报公示,没有疑义才会移交给法院的执行庭。家玉当然也可以要求强制执行,但这一类的民事案件要执行起来,通常会十分缓慢。等到所有这些程序走完,最快也得五六个月……

  家玉并非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作为律师,她奇怪地发现,这套法律程序,似乎专门是为了保护无赖的权益而设定的,一心要让那些无赖,自始至终处在有利地位。

  而在端午看来,对于善恶的倒置,本来就是现代法律的隐秘特性之一:“想想看,有多少惨无人道的战争,在所谓的《国际法》的保护之下公然发生?多少无耻的掠夺,在贸易协定的名义下发生?有多少……”

  端午那一连串空洞而迂阔的排比句,刚说了个开头,家玉就连连向他摆手:“你说的这些,跟我们的房子有什么关系?拜托你,别跟我谈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了。我脑仁疼。”

  两个月之后,家玉透过法院的朋友,询问这个案件的进展。对方的答复果然不出她所料。

  “目前还不能开庭。”那个戴着夸张白色眼镜的书记员对她说。

  “为什么?”

  “你是律师啊,应当知道法律上的‘先刑后民’的原则。”

  “什么意思?”

  “颐居公司的行为已经涉嫌诈骗。”白眼镜道,“仅仅在鹤浦,类似的受害者就多达二十几家,这个案件已经成了省公安厅督办的重大案件。现在,公安机关正在全力追捕犯罪嫌疑人。”

  “也就是说,在抓到犯罪嫌疑人之前,这个案子还得无休止地拖下去?”

  “恐怕是这样。”

  “假如公安机关一直抓不到犯罪嫌疑人呢?”

  白眼镜笑了笑:“你只能假装相信,公安机关最终是能够抓住他们的。”

  家玉的情绪一下子就失去了控制。在从法院回家的路上,家玉一直在跟端午念叨,她想杀人。

  “是的,我想杀人!”

  端午也第一次意识到,他妻子目前的精神状况,确实有点让人担忧了。

  10

  十一月末,宋蕙莲回鹤浦探望父母。她的日程排得满满的,与家玉的见面时间不得不一改再改。蕙莲在电话中向她抱怨说,她对家乡的观感坏极了。鹤浦这个过去山清水秀的城市,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肮脏的猪圈”,已不适合任何生物居住,害得她根本不能自由呼吸。这些抱怨都是老生常谈,或者也可以说是事实。但这些话从一个“归化”了美国的假洋鬼子口中说出来,还是让家玉感到很不是滋味。尘封已久的“爱国主义”开始沉渣泛起。好像蕙莲批评她自己的家乡,正是为了嘲笑家玉的处境。

  为了多少改变一点宋蕙莲对故乡的恶劣印象,为了让蕙莲见识一下鹤浦所谓“高尚生活”的精粹,家玉把与她见面的地点,定在了小瀛洲岛上的芙蓉楼,有意吓她一跳。那是一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涉足的高档会所,是传说中王昌龄送辛渐去洛阳的饯别之所,两年前刚被修葺一新。可是到了约定见面的那天早上,芙蓉楼会所的一位高级主管突然给她打来了电话,在未说明任何缘由的情况下,就蛮横地取消了她的订座。

  由于家玉事先向宋蕙莲大肆吹嘘了一下芙蓉楼的西点和带有神秘色彩的服务,临时更改地方不太合适。她给《鹤浦晚报》的徐吉士打了个电话,让他通过守仁的关系想想办法。

  “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徐吉士在电话中对她笑道,“上面来了人。要在芙蓉楼下榻。具体是谁,我不能说。小瀛洲附近的路已经封了。”

  “你胡编吧?”家玉知道,这个人嘴里说出的话,没有一句是靠谱的。“我刚刚开车还经过那里,岛上跟往常一样啊,还是游人如织啊。”

  “拜托!那些游人,都是化了装的便衣特警。”

  吉士建议她更换地点。

  他推荐了一个名叫“荼蘼花事”的地方。也是一家私人会馆,也可以吃西餐,花园式的建筑也很有味道。再说了,那里的晚桂花正当季。

  “顺便问一句,你到底要请谁吃饭呢,这么隆重?”

  “还能是谁?你的老情人呗。”家玉笑道。

  在徐吉士的追问下,家玉只得将宋蕙莲回鹤浦探亲的事告诉了他。

  “是这样啊?好吧,这顿饭我来请。我一定要见见这个臭娘们。”吉士道,“这婊子当年在电影院打了我一巴掌,害得我在局子里待了半个月。这笔账还没找她算过呢。哎,你先别告诉她我会来。”

  放下电话,家玉总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合适。毕竟人家宋蕙莲如今已经是美国人,受美国法律熏陶多年,对于人权、隐私、知情权,都十分敏感,不好胡乱唐突的。她给宋蕙莲打了个电话,为徐吉士的半路杀出提前征求她的意见。

  宋蕙莲咯咯地笑了半天,然后道:“干脆,你把端午也叫上,索性一锅烩。还是二十年前的原班人马。”

  端午好像怎么也想不起宋蕙莲是谁了。家玉酸溜溜地提到招隐寺的那个炎热的午后,提到她那条暗红花格子短裤,她那雪白的大腿。

  “你不用假装当时没动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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