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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家玉躺在床上看了会儿电视。是湖南卫视的选秀节目,很无聊。为了能够清楚地监察到隔壁儿子的动静,她把音量调到最小,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不过,这样一来,电视节目的画面反而变得更容易理解。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欲望。每个人都在抢着说话。每个人都想淘汰所有的人,以便进入下一轮。

  她顺手抄起床头的一叠案卷,在灯光下翻看。只看了开头的几页,就看不下去了。又是弃婴案。仅仅是因为兔唇,父母就决定让她报废。他们从车窗中将她抛出。抛向积雪覆盖的河沟。当然,她很快就冻死了。注定了不能进入下一轮。在面对警察的问讯时,父母嘴里嚼着口香糖,一口咬定,那是为她好。

  隔壁儿子的房间一片静谧。她的后悔的眼泪很快流了下来。她轻轻地从床上起来,轻轻地走到儿子的房门前,将耳朵凑在房门上听了听,然后转了一下门上的把手,把门推开。

  儿子已经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他那胖乎乎的脑袋,直接压在曹文轩的那本《青铜葵花》上。口水流了一大堆。家玉轻轻地将他手里抓着的一杆圆珠笔抽走,蹲下身子,让孩子的两只手搭在自己肩上,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脖子上,然后轻轻地把他抱了起来。他的身体软绵绵的。即便是在睡梦中,他仍然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冷不防打了个激灵。家玉把他抱到自己的大床上,替他脱去衣服,盖好被子,然后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宝宝,好好睡吧。对不起,妈妈不该发那么大的火。妈妈是个猪!不该那么骂你。你是好孩子。你是妈妈的心肝啊。你是妈妈的心头肉啊。你是妈妈的香咕隆冬宝啊。妈妈是爱你的,妈妈最爱宝宝了……”

  端午回来了。他没顾上换鞋,就直接来到卧室。他把头伸进来,看了看熟睡的儿子,松了一口气,道:

  “怎么样?战火平息啦?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瞧瞧你骂他的那些话,哪像是一个法律工作者?哪像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去!”家玉把眼一瞪,“你少说两句行不行?你今天去儿子床上睡,我要搂着别人的丈夫一块睡。”

  “就好像你没搂过似的。”端午笑道。

  “哎,跟你说,我心情刚好一点,你可别惹我!”

  “那你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还要去工商局呢。”

  端午说完,刚想走,家玉又把他叫住了。

  “你再到楼下去转转。”

  “干吗?”

  “你到楼下的石榴树底下,草丛里,各处找找。看看能不能把孩子的PSP找回来?”

  6

  在去工商局的路上,家玉在青云门附近的一个加油站加完油,把车开到旁边的“月福汽车服务中心”去洗车。汽车的前挡风玻璃上覆盖着柳树脂液和点点鸟粪。隔着车窗,她看见端午在马路边的树荫下抽烟。

  一对化装成乞丐的母女缠住了他,向他兜售千篇一律的悲情故事。然后要钱。端午决定上当。他开始从口袋里掏钱包。家玉对他既鄙视又怜惜。

  她把空调开到最高一档,可车内依然闷热。雾霾蒸腾的天空有如一个桑拿浴房,尽管看不见太阳,感觉不到阳光的炽烈,可天气依然闷热。在排队洗车的这一段时间中,她收到了小陶发来的一个手机短信。曾经沧海难为水。小陶说,怀柔的三个多月,使他那年轻漂亮的妻子一夜之间变得索然无味。他问家玉,能不能同意他来鹤浦一趟。只待一两个晚上。他的身体里积蓄了太多的能量。他已经在网上选好了旅馆。此刻,小陶正在开车前往办公大楼的途中。只要家玉同意,他可以立即改道,前往火车站,“杀奔鹤浦而来”。

  家玉毫不客气地回信拒绝了。

  “你不是还有个婶婶吗?如果你不成心逼着我更换手机号码,就请你别再给我发短信了。从现在开始,我不认识你。请自重。”

  可小陶立即又发来了一个。她拿他毫无办法,最后只得把手机关了。

  电脑洗车房的自动喷头正在模拟一场期待中的暴风雨。从不同方向倾泻而下的水柱,暂时地将家玉与这个喧嚣的世界隔开。在刷刷的水声中,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贪婪地享受着片刻的宁静。就好像那些正在向她喷射的乳白色的肥皂沫所洗掉的,不仅仅是汽车上的浮土、树叶、积垢和鸟粪,而是她的五脏六腑,是她全部的生活经验和记忆。仿佛这辆红色的本田车一旦出了洗车房,就可以带着她进入另一个澄明而纯洁的世界。

  在工商局二楼的办公室里,一个花白头发的办事员接待了他们。这人五十来岁,给人一种踏实稳重的印象。态度说不上热情,可也不至于让人感到冷漠。家玉向他陈述事情的经过,他不时地从墙边的一排木架上取出厚厚的册簿,皱着眉头翻阅着。当家玉怀疑他是不是在听,而稍作停顿的时候,办事员就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同时提醒她:

  “你接着说。”

  只有一次,他将手中的铅笔放在嘴上,示意她“等一下”。他要接一个电话。因为不得不用比较难听的扬中方言,他稍稍压低了声音,甚至微微红了脸。即便在接电话的时候,他仍然没忘记翻阅手中的文件,需要用到两只手的时候,他就将电话听筒夹在脖子和肩窝之间。

  家玉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他的扬中语音,但还是能从对方的声音里大致判断出对话的内容。大概是关于他的母亲在刚刚结束的腰椎手术后无法排尿一类的事情。而办事员的建议有点离谱,竟然是“打开自来水龙头,让哗哗的水声将她的小便从体内诱导出来”。当然,他还提到了纸尿裤。办事员不能确定超市里是否有成人纸尿裤出售。等他打完了这个电话,他已经将一页文件从活页夹里取了出来,递到了家玉面前。

  “这是一家连锁公司,主营房产中介。注册时间是二〇〇四年八月。不过,他们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来验过执照了。也就是说,虽然还在营业,目前处于非法状态。”

  那人说完了这句话,又将那页文件放回活页夹,麻利地合上册簿,插入木架。然后,他端坐在桌前,猛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毫无表情地示意他们走人。

  “您的意思是?”家玉问道。

  “它不归我们管,你们应当直接去派出所。”办事员道,“这样的事,你们可能觉得新鲜,可对我们来讲,耳朵里已经磨出茧子了。和你同样遭遇的业主,在鹤浦至少还有十几家。也就是说,颐居公司的行为已演变成为一种有预谋的诈骗。工商局作为管理部门,并没有执法的权限。我们所能做的,无非是吊销他们的营业执照而已。而颐居公司既然这么多年没验过执照,说明他们并不在乎,也就是说,早已经黑掉了。你们应当去找派出所。”

  “可派出所会立案吗?”端午也凑了过来,问道。

  办事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仿佛他的问题实在幼稚可笑,不值得认真对待。

  “这事要发生在你身上,你会怎么办?”家玉不免老调重弹。

  “我?那倒也简单!”办事员像美国电影里的老板那样耸了耸肩。

  “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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