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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据说,公安局的一位警员在送元庆走出看守所大门时,曾微笑着告诫他:放你出去,是为你好。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是怎么起家的。每个人都是有原罪的。原罪你懂不懂?不是能不能抓你的问题,而是什么时候抓你的问题。你人模狗样,牛逼哄哄,其实算个屌。你想让我们道歉,门儿都没有。公安机关向谁道过歉?你脑子进水了。只要我们想查,你就是有问题的。这一次没问题,不等于说下次也没有问题。好好想想。

  哥哥的最后一笔投资后来成了人们长时间谈论的话题。他看中了鹤浦南郊“城市山林”附近的一块地。他集中了几乎所有的资金,与鹤浦市政府和红十字会合作,在那儿新建了一所现代化的精神病治疗中心。他认为,伴随着社会和经济的发展,精神病人将会如过江之鲫,纷至沓来,将他的中心塞得满满当当的。

  事实证明,他最后的这一决策,颇有预见性。精神病疗养中心落成的同时,他本人就不失时机地发了病,成了这所设施齐全的治疗中心所收治的第一个病人。

  16

  早晨起来,端午给若若煮了两个粽子,一个咸鸭蛋。粽子和鸭蛋是母亲昨天特地让小魏送来的。满满一篮子。小魏还带来了一些艾草和菖蒲,让他插在门上辟邪。母亲亲手缝制的一双绣有“王”字图案的老虎鞋,显然太小了,儿子就用它来装了硬币。

  家玉明天就要从北京回来了。若若一连几天都显得很兴奋。他在出了家门之后,又把门打开,将他那小小的脑袋从门里伸了进来,祝他生日快乐。

  端午去单位打了个晃,随后就悄悄地溜出了市府大院。他搭乘24路公共汽车至京畿街,然后换乘特3路环城观光专线,前往南郊的招隐寺公园。他要去那里的精神病疗养中心探望哥哥。

  公园南门外有一个巨大的露天古董市场。地摊上摆着数不清的玉雕、手镯、瓷碗、铜炉、字画以及旧书。卖家和买家都知道,那些东西全是假的,可并不妨碍生意的兴隆火爆。

  穿过古董市场往东,是古运河的一段废弃的航道。那里彩旗飘飘,人声鼎沸。咚咚的锣鼓声震得地动山摇,大概是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当身后的鼓声渐渐地听不见了,端午在路边看到了疗养中心的那个被刻意漆成绿色的指示木牌。

  在夹竹桃的树林中,一条柏油马路沿着山体蜿蜒而上,在百十米开外的地方,消失在蓊蓊郁郁的密林之中。山路的右侧是一条深达数丈的山涧。由于正逢雨季,层层叠叠的溪水从乱石和倒伏的枯树中奔泻而出,发出巨大的喧响。燕子在涧底来回穿梭,都是黑色的。这一代最有名的白燕,如今已难得一见。高大的树木一度遮住了天空,浓荫间透出铜钱大小跃动的光斑。山涧上偶尔可以看见一两座朽坏的木桥,覆满了厚厚的青苔。

  涧流的另一侧,有一道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在葱绿的树木和盛开的夹竹桃掩映之下,很不容易分辨。只有当写有“军事重地,严禁翻越”的牌子出现在视野之内,才会提醒人注意到对面驻军的存在。不过,军分区的营房同样隐伏在密林深处。能够看见的,是山顶上矗立着的雷达站。

  除了两个挎着竹篮,头戴绿色方巾的老妇人向他兜售香料之外,端午在这条山路上竟然没有遇见一个游客。山林中有一种神秘的墓园般的寂静。

  最近两三年来,随着这片山林被划入了国家森林公园的地盘,这一带成了鹤浦和邻近地区有钱人的集中居住区。数不清的楼盘和私家别墅,挤满了山脚的每一个角落。随着附近的几家钢铁厂、焦化厂和纸浆厂迅速完成了搬迁,南郊也从一个污染重灾区,一夜之间变成了“负氧离子”的同义语,变成了鹤浦童叟皆知的“城市之肺”,变成了原生态宜居的“六朝遗梦”。

  每次到这里来探访兄长,端午的心里都会时不时涌现出一股不可遏制的羡慕之情。当然,其中也夹杂着对哥哥毫无保留的敬佩。元庆为自己挑选地方的天才眼光,足以与军分区首长相媲美。他所看中的窦庄,当初只是一处散发着恶臭的蚊蝇滋生地,如今早已成了高档楼盘的代名词,甚至吸引了不少上海和南京的富商;他对南郊的发现,比起一般社会公众,几乎提前了整整十年。

  在他神经系统行将崩溃的前夕,他做出了一生中最后一个正确的决定:将自己合法地安置在风光绮丽的山林深处,不受任何打扰地安度余生。在他头脑还算清晰的那些日子里,他一反常态地与市政府签订了一份协议,并对协议的内容字斟句酌。家玉参与了协议制订的全过程,对哥哥的神秘动机颇费猜测。在这份荒唐而古怪的协议中,将近四千万的投资完全不要任何回报,就连市政府的官员都觉得不可思议,以至于在签字之前,他们反过来“好心地”提醒他慎重考虑。

  元庆的唯一要求,就是在疗养院给他留个单间,以便“万一哪天得了精神病之后,可以入院治疗”。按照协议,他拥有这个房间五十年的使用权;在他入院后,他将得到免费治疗以及一切相应的照料;即便他本人强烈要求出院,院方亦不得同意。

  “这等于说,你哥哥用三四千万替自己买了一个监狱,怎么回事啊?”

  那些日子,家玉一直心事重重地对端午念叨着这句话。这件事,已经怪诞到像是霍桑小说中的情节了。等到哥哥真的发了疯,再回过头去琢磨那份协议,倒也没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地方。元庆不过是提前预知了日后的患病,并为自己安排了一个一劳永逸的容身之地,如此而已。

  他的发疯令母亲悲痛欲绝。联想到哥哥在所谓的花家舍项目上所受到的一连串打击,端午不胜唏嘘。家玉却冷漠地将元庆的发病,归因于他的神经系统过于脆弱。她多少有点助纣为虐的口吻,让端午颇感不悦。

  穿过一排低矮的松树林,一段深红色的石墙出现在眼前。铸铁的大门两侧各有一块门牌。左边的一块是新加上去的,同样白底黑字:

  鹤浦市心理危机干预中心

  大门敞开着,院内停着一辆警车。岗亭边的保安无所事事,正在和两位病人家属聊天。他从一位身穿阿玛尼T恤的小伙子手中接过香烟,一个劲儿地向他摆手:“没有床位。等着住院的病人已排到三百多名。什么人都进不来了,除非是市里挂号的三无病人……”

  端午从大门进去的时候,没有人让他登记或要查看证件。

  哥哥住在紧挨着职工宿舍区的一栋小楼里。端午必须穿过收治重症病人的第二病区,以及女病人集中的第四病区。树荫底下的长椅上,三三两两地坐着的,都是正在沉思的病人。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打量端午,促使端午加快了步伐,尽管遭到他们攻击的可能性很小。另外,他也担心,带给哥哥的一包粽子由于天太热而变了味。

  在第四病区的院子里,有一排橘黄色的露天健身器材。他看见几个医生和护士正在围捕一名赤身裸体的中年妇女。她绕着健身器材,与医生们捉起了迷藏。护士手里拿着一件斜纹布的套头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住地用手捶打着胸脯,对她喊道:“你儿子没死,等着你去喂奶呢。”

  那妇女一听,将信将疑地站住了。她托起沉甸甸的乳房,轻轻地往外一挤,一股乳汁猛地嗞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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