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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死在医院里。”绿珠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你的气管被切开了。里面插满了管子,食物通过鼻子流进胃脏。每隔半小时,让人吸一次痰。大小便失禁——哦,那是一定的。可问题是,你的意识还是清醒的。你知道你的亲人,哪怕是最亲的所谓亲人,耐心也是有限度的。最糟糕的,当漂亮的女护士给你插尿管的时候,模糊的欲望竟然还能使它勃起……”

  “喂,我说你能不能不用‘你’这个词?”端午笑着提醒她。

  “对不起。我说的不是你,而是我父亲。他当时只有四十三岁。我把他那温热的大便从长满褥疮的股沟之间用纸包起来,握在手里,它就像一段刚刚出炉的烤肠。尽管我愿意自己死上一百次,换回他的生命,但说实话,在那一刻,我心里其实在盼着他早点死掉。”

  绿珠忽然不吱声了。

  她那白得发青的脖子扭向窗外,回过头来,目光迅速地扫过端午的脸。眼睛中的疑惑和惊骇很快变成了燃烧的愤怒。

  端午看见小顾和陈守仁各自拿着一把伞,站在楼下的天井里,正朝楼上望。他们身边还站着一个司机。

  “是你告诉他们我在这儿的,是不是?”

  绿珠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怪异的笑容。

  “你刚才接到一个短信,竟然骗我说是天气预报!那时候你已经打定了主意出卖我,是不是?然后你就去了洗手间,你他妈的站在小便池上,一只手忙着手淫,一只手给陈守仁打电话,是不是?你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出卖我,是不是?我甚至已经把你看成是朋友,看成是大哥哥,你心里很清楚。陈守仁是一坨什么样的狗屎,他是个什么东西,你心里很清楚。可是,你还是决定要出卖我,是不是?”

  绿珠开始了呕吐,把刚刚吃下去、还没有来得及消化的药丸都吐了出来。端午赶紧去扶住她,一边帮她捶背,一边手忙脚乱地从纸盒里取餐巾纸,替她擦嘴。绿珠的脸靠在他肩头。在呕吐物的刺鼻气味中,仍有一缕淡淡的香水味。她脸上的肌肤凉凉的,像绸缎那样光滑。她轻声地朝端午笑了笑:“可你还是想搞我,是不是?最好是我自己扑上去,你不用担任何心事,甚至还可以半推半就,是不是?”

  小顾已经上了楼。她将绿珠像婴儿般地搂在怀里,哭道:“珠啊,就为这几句话的事,你就闹成这样!从早上四点到现在,你姨父连饭都没顾上吃一口,人都急疯了呀!珠啊,有话我们回去慢慢说,好不好?”

  绿珠根本不搭理她。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端午。一缕乱发飘散在额前,泪水无声地流过脸颊:

  “你已经忘了在E-mail里跟我说过的话了吗?你这个犹大!你连西门庆都不如。西门庆乱搞女人,至少还有情有义,你呢?最多一个应伯爵,连陈守仁都不如。还有脸谈什么西比尔的笼子,什么艾略特,什么枯草的歌唱,水流石上的轻响,什么画眉鸟隐隐在松林里高歌,淅沥淅沥,沥沥沥,沥你妈个头!陈守仁至少还有勇气作恶,你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一个漂浮在海上死去多年烂得不能再烂的水母!跟在人家后面拣点吃剩的残渣。什么‘命运注定了我们要同舟共济’,你妈放屁!”

  小顾和司机一边一个,架着绿珠下楼,可她仍不时地扭过头来冲着端午大骂。两个穿旗袍的侍者傻傻地站在楼梯口,其中的一个用手遮住了嘴。脸上、心里都在笑。

  “这丫头,有点不太好弄。”守仁望着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由于他戴着宽大的墨镜,端午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不是跟你们说好,让我慢慢劝她回去,你们不要出面的吗?怎么还是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端午一脸木然。

  “嗨,小顾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晓得。她甚至已经通知了公安局和刑警大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担心绿珠要是出了鹤浦的地界,这辈子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一得着你的信,就像房子着了火,拦都拦不住啊!”守仁用餐巾纸将登山包上的呕吐物擦掉,将它背在背上,对端午一晃脑袋,示意他下楼。

  “到底因为什么事?你们又闹成这样。”

  “请你说话注意用词,好不好?不是又。”守仁字斟句酌地纠正他,“其实这丫头一直跟我们处得挺好。以前我们从没吵过架。唉,这事,一时也说不清,我以后再找机会给你慢慢解释。”

  他们来到了楼下的院子里,他看见小顾和司机怎么也无法将绿珠弄到车上去。她拼命地用手捶打着车窗的玻璃。

  “这车的玻璃,别说是用拳头,就是用锤子砸,也砸不碎。”守仁嘿嘿地笑了两声,朝门口站着的两个穿制服的小伙子努努嘴。他们立即会意,赶紧过去帮忙。

  “这么一折腾,你这个青年导师的形象,可算是彻底破产啦。至少,犹大这个恶名,你这辈子就别想洗清啦。这丫头倔得很。”

  过了一会儿,守仁又笑着对他小声道:“你也真是的,跟她吹什么牛不好,偏偏要谈艾略特!我提醒你,你这可是班门弄斧啊!这屁丫头,能把《荒原》从头背到尾,不论是查良铮版、赵萝蕤版,还是裘小龙版,都能一字不落,你信不信?”

  端午的脑子里空空的。他还在想着绿珠生气时的样子。仿佛从她眼睛里不断涌出的不是泪水,而是她的整个的灵魂。他的心有点隐隐作痛。他看见那几个人已经将绿珠按在了汽车后排的坐垫上。她的双腿仍然在不停地乱踢乱蹬。手忙脚乱之中,蓝色的裙子被搅翻了。端午不经意中看到了白色的衬裙中露出的底裤。尽管只是短短的一瞬,他还是能够清楚地分辨出她大腿根部的肌肤,颜色要深一些。

  他赶紧转过身去。

  几个人已经成功地将绿珠塞进了车里。小顾退下车窗玻璃,把脑袋伸出来,朝守仁喊了一声“鞋”。

  守仁在端午的肩上拍了一下,走到车边,捡起绿珠掉下来的那只红色半高跟皮鞋,看了看,又放在鼻子前嗅了嗅,随后打开车门,坐进了前排。

  凯迪拉克轰鸣着飞驰而去,溅起了一片泥浆。

  端午茫然若失地站在“荼蘼花事”的檐廊下,手里还捏着那本鲍老师送给他的《通往哈佛的阶梯》。

  他经过运河边的街角,顺手将它扔进了一个苍蝇乱飞的垃圾桶里。

  14

  需要提请有关方面注意:如果我有一天被杀,凶手一定是张有德。

  月亮下的金钱,从来未使忙碌的人类有过片刻的安宁。

  老实人总吃亏。

  幸福是最易腐败的食物,它不值一文。

  我们其实不是在生活。连一分钟也没有。我们是在忙于准备生活而成天提心吊胆。

  苦县光和尚骨立,书贵瘦硬方通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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