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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端午看着镜子中的那张脸,看着她那疑惑、明亮而惊骇的眼神,同时也看到了命运的玄奥、诡秘和壮丽。

  他装出没认出她的样子,迅速转过身去,消失在了自动扶梯旁拥挤的人流中。

  在以后的婚姻生活中,夫妻二人对这个邂逅的场景很少提及。端午还是忍不住会让自己的回忆一次次停留在那个时刻。因为正是在那一时刻,他的世界再次发生了重要的倾斜、错乱乃至颠倒。其实,不论是庞家玉,还是从前那个羞怯的李秀蓉,他都谈不上什么了解。前者因为熟悉而正在一天天变得陌生起来,而后者,则在他的脑子里蜕变为一个虚幻的暗影……

  一阵劣质香水的气息,漂浮在午后滞重的寂静之中。他知道,小史回来了。她捏他的鼻子,歪着脑袋,望着他笑。

  她告诉他,单位又发食用油了,她刚才路过工会,帮端午也领了一桶。

  “怎么样?全身而退?”端午从椅子上坐起来,对她道。

  他让小史赶紧去把窗帘拉开。要是老郭冷不防闯进来,感觉就有点暧昧。

  “暧昧一点怕什么?”小史咧着嘴傻笑,“反正你老婆也不在家。”

  这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傻丫头。喜欢跟他逗闷子。她跟端午几乎无话不谈。比如,在一次关于伟哥是否有用的争论中,小史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得意地向端午炫耀说,她的第二个男朋友,绰号叫“小钢炮”的,因为服用伟哥过量,一个晚上与她“亲热”的次数竟达六次之多。她这样说,多少有点让人心惊肉跳,从而生出不太健康的遐想。虽说她有口无心,但这一类的谈笑,使本来轻松无害的调情,有了腐败变质的危险。

  “怎么这么高兴?不会是老郭又给了你什么新的许诺了吧?”

  “你还别说。”小史已经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手里举着一面小圆镜,正在补妆。镜子反射出一个圆圆的光斑,在墙上跳动着。她侧了一下脸,又抿了抿红红的嘴唇,接着道:“我问老鬼能不能借钱给我开饭店,他说,可以考虑考虑。”

  “你要真的能把饭店开起来,我就辞职跟你去端盘子,怎么样?”

  “端盘子这样的事,哪舍得叫你去做?”小史道,“不如跟我合伙吧。你出一半的钱,坐地分赃怎么样?我在大市街还真的看中了一间店面,月租金只有四千多一点。我想把它盘下来,可以先开一家鱼餐厅,你晓得我爸爸……”

  “端盘子还可以接受,”端午打断了她的话,笑道,“合伙当老板就算了吧。”

  “那有什么分别吗?”

  “这年头,做个小老板,基本上跟判无期徒刑差不多啊。”

  “那你在这个单位死耗着,就不是无期徒刑啊?”

  “那不一样,”端午成心逗她,“至少,从理论上说,我还是自由的,可以随时辞职啊。”

  “你是说,从一所监狱,跑到另一所监狱?”

  端午一时语塞,倒也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反驳她。她能说出这样的话,证明小史或许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傻。

  自从来方志办上班的第一天,小史就嚷嚷着要在鹤浦开一家饭馆。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她的家在江边的渔业巷。父亲是个打鱼的,每天出没于长江的风波浪尖之上。如果能开一家餐厅,至少鱼是不用发愁的。开饭店的念头,在她的心里扎了根,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她曾发誓赌咒般地对端午说,如果哪位有钱人愿意给她的饭店投资,她就毫不犹豫地嫁给他。可在端午看来,她显然把这当中的逻辑关系弄反了。因为,对于有钱人来说,“嫁给他”,早已不是一种恩惠,反而成了一种威胁。而且,嫁给一位有钱人,要比在鹤浦开一家饭馆困难得多。

  “噢,对了,冯老头今天早上那么着急上火地找你,到底是什么事?”小史剪完了指甲,用指甲刀的反面锉着手指的棱角,不时地用嘴吹一下。

  “一个老鬼还不够你烦的吗?别管这么多闲事行不行?”端午沉下脸来,语调多少有点生硬。他抓起电话,让楼下的“永和豆浆”店给他送外卖。

  包子。油条。还有豆浆。

  “你说冯老头那个人,这么大岁数了,真能干出那样的事来?”半晌,小史又道。

  端午一愣,转过身去,吃惊地望着她:

  “你是说什么事?”

  “妈的,你也有好奇心!是不是?”小史冷笑道,目光有点锋利。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看他病怏怏的,连撒泡尿都费劲,真不信还能生出儿子来。”

  端午被她一激,终于没好意思再问。不过,他对于正在单位风传的那些闲言碎语,也并非没有耳闻。

  12

  转眼间就到了六月中旬。阳光并不是很炽烈,太阳被云层和烟霾遮住了,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张曝光过度的底片。空气污染带来的好处之一,就是你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直视太阳而不必担心被它灼伤。

  天气仍然又闷又热。

  大概正是麦收时节,郊区的农民将麦秸秆烧成灰做肥料。烟雾裹挟着尘埃,笼罩着伯先公园,犹如一张巨大的毯子,悬停在旱冰场的上空。伯先公园内仅有的鸟类,乌鸦和麻雀,在肮脏的空气中飞来飞去,坚忍不拔地啁啾。蝉鸣倒是格外地吵闹,在散发着阵阵腥臭的人工湖畔的树林里响成了一片。

  假如是在冬天,每当西伯利亚的寒流越过蒙古草原和江淮平原,驱散了鹤浦化工厂那肮脏的空气,扫荡着数不清的灰尘、烟霾和悬浮物,送来清冽的寒风,伯先公园的天空将会重新变得高远,将会重现绿宝石般的质地。

  现在是夏天,他能指望的,只有天空滚过的雷声和不期而至的暴风雨。暴雨过后,烙铁般的火烧云会将西山衬得轮廓分明,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

  在那个时刻,即便站在自己卧室的阳台上,端午都能看见山上被行人踩得白白的小径,看见上山烧香拜佛的老人。

  每当这个时候,端午总会贪婪地呼吸。仿佛长久憋在水中的泳者,抬头到水面上换气。他的内心,会涌现出一种感激的洪流——那是一种他习以为常的偷生之感,既羞愧,又令人庆幸。

  这天傍晚,儿子从学校放学回来,一进门就对他说,他们的班主任鲍老师想请他去学校做一次演讲。

  “这么说,你们的班主任也知道我?”沉睡在他心底的虚荣心,再度苏醒、泛滥,令他感觉良好。

  “那当然!”儿子此刻已经把佐助脚上的铁链子解了下来。他让鹦鹉趴在自己的肩头,轻轻地拍打着它那绿松石一般的羽毛。“是暴君亲口对我说的。”

  他们的班主任姓鲍,学生们都管她叫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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