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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可是,在《天方夜谭》的故事中,每一个人尽管都受到严厉的警告,但最后却无一例外地都打开了那扇门。无一例外,你懂吗?恰恰就是这一点,让我感到伤心和绝望。人的欲望和好奇心是永远不会餍足的,从根本上来说,也是无法约束的。有的时候,我在想,即便共产主义实现了,人的所有愿望都能满足,我们的好奇心仍然会受到煎熬。有时,我夜半醒来,就会对自己说:郭从年啊郭从年,你他娘的是在沙上筑城啊!你他娘的筑的这个城原来是海市蜃楼啊!它和我刚刚做过的一个桃花梦到底有多大的区别?

  “我预感到,我的事业,兄弟,我也许应该说,我们的事业,将会失败。短则二十年,长则四十年,花家舍人民公社会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来。可以说,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是在忧虑中度过的。因为我知道,那扇被神祇上了符咒的门最终还是要被打开,所罗门瓶子里的魔鬼,也会像《水浒传》里面的天罡地煞,纷纷出笼。三四十年后的社会,所有的界限都将被拆除;即便是最为肮脏、卑下的行为都会畅行无阻。举例来说,一个人可能会因为五音不全而成为全民偶像,而两个男人要结婚,也会被视为理所当然。世界将按一个全新的程序来运转,它所依据的就是欲念的规则……对于这一切,你能够想象吗?”

  郭从年蜷缩在床角,头靠在墙上,就像一个烟鬼的鸦片瘾犯了一样。谭功达看着这个瘦小干瘪的驼背小老头,似乎很难把他与想象中三十八军副师长的形象联系在一起。郭从年悲哀地笑了笑,接着道:“我背上还有两枚弹片,是在四平战役时留下的。大夫说,弹片的位置太靠近心脏,所以一直没有取出来……”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花家舍建立一个更好的制度。比如说,对人的欲望和好奇心适当地加以控制,不多也不少。”过了好一会儿,谭功达问道,“不过,我的这个想法是不是太幼稚了?”

  “的确幼稚。幼稚得可笑!不过,我很高兴听到你说‘我们’,这表明你已经融入了花家舍的社会主义大家庭。人是个什么东西?欲望又是个什么东西?除非世界末日来临,人的欲望是不会有节制的。要么太少,要么太滥;要么匮乏,要么过剩;要么死于营养不良,要么死于过度肥胖。兄弟,你所说的不多也不少的状况,人类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呢。我们总是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毫无办法。所以,我们必须进行严格的控制,我们宁要不公正,不要无秩序;宁要正而不足,不要邪而有余。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去年,差不多在你到达花家舍的同时,我们接待了一个国外来的作家代表团。代表团中有一个成员,是个严正而友好的日本人,名字叫做小津健四郎的。他在这里待了三四天,然后就对我说,花家舍的制度极有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好的制度。也是在这个小屋里,外面也下着小雨,我们谈了一个通宵。临走前,他几乎是流着眼泪对我说,本来,他对这个世界已经完全绝望了,可是,来到花家舍的这几天,他忽然觉得人类隐约有了希望。他和夫人商量后,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们打算生一个孩子。听他这么说,我这样一个不爱激动的人竟然也流下了眼泪。你想想看,因为来到了花家舍,他才决定要生一个孩子!为什么?因为人类有了希望。这对于我们是多么大的荣耀!他郑重其事地问我,能不能给他尚未出世的孩子取个名字。我想了想,就对他说,这个孩子是因着希望而生的,不妨就叫他光吧。他们离开花家舍已经有一年了,那个孩子,那个叫光的孩子现在大概也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在说这个故事的时候,郭从年的眼睛里的确有泪光闪烁,而故事也一度因哽噎而中断。在不知不觉中,窗外的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凉爽的晨风中布满了五彩斑斓的朝霞。翠绿、石青、烙铁红的朝霞!谭功达看了看表,看样子已经打算告辞了。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要把殡仪馆建在村中最醒目的位置,让每个人一抬头就能看到它巨大的烟囱……”

  “天都快亮了,你问了这么多的问题,”郭从年再次打断了谭功达的话,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可真正应该问的,却连边还没碰到呢。假如它果然是你的最后一个问题,你至少也应该问一问,为什么最近一个多月来,你忽然收不到姚佩佩的信了。”

  也许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谭功达的脸上反而暂时没有什么吃惊的表情。他兀自抖动着双腿,张大了嘴。他说的是佩佩?我没有听错吗?他的身体就像一片不断坠落的树叶,顷刻之间就失去了全部的重量。而郭从年却像个顽皮的孩子似的,歪过头来,笑嘻嘻地观察着他的脸色。

  “你刚才说,姚佩佩……”谭功达压低了声音说道。

  郭从年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她……”

  “在花家舍,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寄达或寄出的信件,无一例外地会受到严格的检查,无一例外。因此,当你在卧室的地图前寻找她的踪迹的时候,101也在一个更大的地图前忙着确定她的准确位置。姚佩佩写给你的每一封信,101都会重抄一份存档。我敢担保,就连誊抄的字迹,都与原件一模一样。”

  “她被捕了吗?”谭功达的那双腿再也不抖了,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窜到床边,睁着血红的眼睛望着他。

  “目前还没有,”郭从年笑道,“你不用紧张。本来我们应该早就捉到她了。101在接到她第二封信的时候,已专门派人去梅城查阅了她的档案,并同时向周边的四个县市发出了缉捕通告。可是,兄弟县市的那些公安人员,那些酒囊饭袋,竟然让一个杀人犯、一个公开通缉张榜捉拿的要犯,在眼皮底下一次次溜掉!我们这边看着也是干着急,有劲也使不上。她要是逃到花家舍来,我可以以生命担保,她绝对逃不出五百米,就会落网的。”

  “那么,她现在在哪儿?”

  “种种迹象表明,她此刻已经到达普济。你甚至还可以相信,她就藏在你们家那个空着的院子里。这是101在综合各方面的情报后得出的可靠结论。不过,我已经要求他们暂时压一压,不要将这一最新的情况向地、县公安局通报。如果你今天凌晨坐五点一刻的船离开,在她被捕之前,说不定能够赶上与她见最后一面。兄弟,你知道我这么做,要承受多么大的政治和法律风险?”

  “可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谭功达几乎已经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郭从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起了另外一件事,“你的那个老上级,那条老狗,叫聂什么来着?”

  “聂竹风。”

  “对,聂竹风,”郭从年说,“那个王八蛋,在泸州城外,曾救过我一命。当我在战区医院的临时帐篷里醒过来的时候,聂竹风神气活现地来看我,这王八蛋笑着对我说,怎么样,不服不行吧?你欠我一条命,将来打算怎么报答我呢?我可不愿意欠这个狗日的什么人情,就随口道,你可以要求我为你做一件事,只要是我能够做到的,但只限一件。不论在什么时候,不论是什么事,我都会无条件地去做。这听上去像不像《天方夜谭》里的情节?

  “你记不记得你来到花家舍时,曾托小徐转给我一封他的亲笔信?可你知道,这封信直到前天下午才到了我的手中。聂竹风终于提出了他的要求,让我尽一切可能照顾你。我之所以冒这么大的风险,违反我一贯做人和做事的原则,这就是唯一的原因。至于你和姚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县长和他的女秘书之间到底有多少见不得人的龌龊勾当,我一概不问。不过,我还要提醒你的是,101有着他们自己的一套系统,有着他们自己的上级机关,甚至有他们自己的意志和思维习惯。即便是我的命令,他们有时候也会当耳旁风的。所以,虽然他们表面上答应了我的要求,但很难保证不会自行其是,采取突然行动。因此,能不能见到你的那个可爱的姚秘书——至少从她的信里,她还是显得挺可爱的,还需要一点点运气。”

  等到谭功达匆匆忙忙收拾完了行李,再一次出现在楼下的时候,郭从年已经等在门外,与他握手道别。天边的旭日已经冲破了云层,照得天地一片橙红。郭从年趿着鞋子,扶住门框,脸色灰灰地对他说:

  “老弟,你刚才问过我,花家舍为什么会把殡仪馆建在村里最醒目的地方?这个问题,我不想告诉你答案。就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自己去思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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