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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四点钟还得去会议室接待一个从古巴来的友好访问团,”小徐站起来,看了看表,开始收拾桌上的文件,看样子是准备离开了,“您是上级派来的巡视员,花家舍的具体情况不应由我在这里啰唆向您和盘托出。您懂我意思吗?您应当自己去调查研究,自己去看,然后,得出自己的结论。”

  临走前,谭功达无意中提到,能否安排他与花家舍公社的郭从年书记见一面,因为他有一封重要的信件要当面交给他。

  小徐的神色显得有点异样,他颇为惊骇地看着对方,那眼神似乎在提醒谭功达:他所提出来的是一个十分无礼而非分的要求。

  “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小徐肯定地回答说,“郭书记有很严重的病,常年闭门不出。他很少到公社来办公。如果您有什么信件要转给他,我可以替您效劳。”

  谭功达从党委办公室出来,顺着山势,由风雨长廊拾级而下,返回湖心小岛。天空忽然下起雨来,雨点打在长廊两侧的树木和菉竹丛中,打在池塘的睡莲上,飒飒声连成了一片。谭功达置身于风雨长廊之中,享受着长廊的保护,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恬静。举目四望,周遭看不到一个人。长廊的屋顶之下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牌。有的箭牌上写明了各家各户的编号: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有的则指向两侧分列的公社机构。他随便看了一下,就有公共食堂、剧场、保育院、缫丝五厂、医务所、小学、中学、人民调解委员会、邮电所、供销总社、缫丝三厂、种子站、农机站、敬老院、农民夜校、101、移风易俗办公室……

  谭功达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竟然看到了两所缫丝厂的指示牌,他联想到花家舍随处可见的桑园,不难推测出蚕丝业在花家舍经济布局中,占有何等重要的位置。而101这个数字,并未写明任何机构,看上去多少有点神秘。按照谭功达多年的工作经验,这似乎是一个需要保密的单位。

  长廊的拱顶上画有俗艳的油画和水彩画。尽管每隔一段都会出现一幅毛泽东的草书书法,但谭功达很快发现,这些画并不是普通的装饰画,而是有着十分明显的科普功能。比如说,在题有“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的油画中,画的竟然是沼气池的生产工艺图。这毫无疑问地表明,在花家舍,沼气的使用已经十分普遍。而在紧接着出现的一幅画作中,则同时描绘了电的功能和危险,并形象地指明,一个人在不慎触电之后,所应采取的急救程序。当然这些画作经过了大胆的艺术抽象,如果不仔细欣赏,很难看出它隐含的意义。

  谭功达看见檐廊下还有一条扁长的木盒,透过蚂蚁蛀蚀的外壳,隐约可以窥见里面绿色和黄色的电线。这个发现也帮助谭功达解开了一个疑团:到了晚上,花家舍家家户户灯火通明,而全村却看不到一根电线杆。

  雨下得正急。谭功达沿着台阶走到风雨长廊的尽头,望着烟雨迷蒙的湖面。湖心小岛和向阳旅馆被水烟遮住了。他正想在长廊里找个地方坐下来,等待雨停,在不经意中忽然看见自己的身边有一个大石臼——那本是农民用来舂米用的,石臼里搁着两顶斗篷,三把雨伞。尽管阴雨凄风,光线暗淡,可谭功达还是看见了石臼外壁上用红漆写成的字迹:

  便民雨具,用后归还。

  真是太奇妙了!花家舍的建造者们居然想到了湖心小岛与长廊之间没有遮蔽,事先在这里备下了雨具!这么一个很小的枝节,花家舍的人都考虑得如此周全,谭功达不禁对这个陌生之地肃然起敬。他随手从石臼中取出一把雨伞,撑开它。伞骨伞柄都是新的,他立即闻到了一股清香的桐油味。听着伞面上淅淅刷刷的雨声,谭功达沿着栈桥往向阳旅馆走去,心中仍然赞叹不已:这或许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甚至比他所梦见的共产主义未来还要好!与这里相比,梅城简直不值一提。一想到自己作为一县之长,竟然把那个地方弄得一团糟,自己还灰溜溜地下了台,心中不免感到深深的刺痛。同时,也有一种难以驱除的自惭形秽。

  向阳旅馆早早地亮起了灯。驼背八斤坐在厨房的桌边,一边调着收音机,一边叭哒叭哒地抽着旱烟。收音机里正在播送着一则新闻:外交部就印度军队侵入中国西藏西部地区向印度政府提出强烈抗议……看见谭功达进来,八斤就调低了收音机的音量,忙着去灶上给他盛饭。

  “小韶下午来过了。”八斤佝偻着背,笑着对他道,“她一直等你到四点半,像是有什么话要对你说,后来眼看着天要下雨,这才走的。”

  谭功达从他手里接过碗筷,正要吃,又听见八斤嘴里衔着烟袋杆,嘟嘟囔囔道:“她给你捎来了一封信。噢,对了,假如你要给家里或随便什么人写信的话,只要把信封粘好,放在门外燕子窝旁边的木头信箱里就可以了。不需要贴邮票,邮局每天都会派人来取的。”

  随后,八斤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把一口痰吐在厨房的地上,用脚擦去。一想到八斤总是光着脚,谭功达不由得一阵恶心。这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身上都有一股猪粪味。

  谭功达吃着饭,把那封信一把抓过来,扇了扇鼻前的热风,而后仍旧放在桌子上。他实在太饿了,并不急于拆看。可他无意间瞥了一眼信封上那娟秀的字迹,顿时就吓得面无人色。一口饭噎在嗓子里,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他偷偷地觑了八斤一眼。他正在那儿专心地摆弄那台收音机,收音机边上还有一本打开的书。由于雷雨的关系,收音机的电波受到干扰,里面传出一片嗞嗞啦啦的蜂鸣声,几乎把播音员的声音完全遮盖住了。但谭功达依然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的撞击声。

  原来是她!天哪,一定是她!

  这么说,隔了八个多月,她竟然没有被公安局捉住?佩佩。佩佩。

  谭功达的眼前忽然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姚佩佩正在瓢泼大雨中狂奔,她像一只兔子似的跳跃着,更像一个跨栏运动员,借着黑夜的掩护,逃向不知名的深山密林中。大批的公安队员手里牵着警犬,在她身后紧紧追赶,窗外的闪电似乎照亮了她那惊恐的、满是污垢的脸。佩佩。佩佩。

  当时,谭功达的本能反应就是赶紧将这封信藏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可经验和理智提醒他,绝对不能这么做。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随手将信件远远地一推,似乎那是一封无关紧要的来信。可他怎么也无法克制自己急促的呼吸,无法克制双手的战栗。牙床在碗边不时磕碰着,突如其来的咳嗽把嘴里的米粒喷得到处都是。他感到自己的脸上有热泪滚落。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自己的内心;看到自己想尽一切办法把她从头脑里驱除的无奈;看到他的所有的颓唐和挣扎:他是多么地想她!

  驼背八斤正好奇地注视着谭功达,他把手里的书放下,宽厚的嘴唇再一次咧开,笑着问道:“谭同志,你是被米饭噎着了?你应当吃得慢一点,咽不下不要硬咽,喝口水就会好的。”

  他把自己的那只白瓷缸朝他递过来,谭功达猛灌了几口凉茶,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他慢慢地吃着饭,心里渐渐地感到了一种深稳的喜悦。甚至当他吃完了饭,也没有急于上楼,而是坐在厨房里与八斤聊天。

  “你看的是什么书?”谭功达忽然问道。

  “《天方夜谭》。”

  “什么?”

  “阿拉伯的民间故事,”八斤解释道,“谭同志,你平常喜欢看书吗?”

  就这样,他们在厨房里静静地说着闲话,那杆烟袋锅在两个人的手里递来递去。他并不急于回房去看信,就像是一个很久没有吸过烟的烟鬼,开始吸第一口烟的时候,却故意迟迟不去点火。最后,连八斤都开始哈欠连天。他收拾完了碗筷,看见谭功达高挽着裤腿,双脚踩在脚盆的边沿,似乎谈兴正浓,只得对他笑了笑:

  “谭同志,你的脚晾干了没有?早点回屋去歇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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