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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白小娴见叔叔书房的门关着,里边的说话声忽高忽低,可什么也听不清。婶婶问了问她在文工团的情况,又问了问家里的事,随后就从桌上抓过一把乱绒线来让小娴给绷着,一边说着闲话,一边把香烟盒揉成一个小球,绕起线团来。她在绕绒线的时候,膀子上的肉就跟着松松垮垮乱颤起来。小娴不由得想起,叔叔第一次带婶子从东北回家的时候,全国还没有解放,婶子头上还扎着羊角辫子,可现在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经老成这个样子!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心里就有些黯然神伤……

  不多一会儿工夫,叔叔的房门打开了。风一吹,屋子里的烟雾就一团一团地涌了出来。等到烟雾散尽了之后,她看见屋里走出一个人来。是个大高个儿,穿着短袖衬衫,头发梳得油光,发型看上去有点像毛主席,手里托着一只大烟斗。

  他一出门,就拿眼睛朝小娴身上看,随后笑道:“你就是白小娴同志吧?”随后向她伸出手来。可小娴的手里正绷着绒线呢,那人只得把手半路缩了回去,抓了抓头皮。小娴朝他笑了笑,心里道:这么热的天,这人头上竟然还抹着油,难道他就不怕痒吗?

  白庭禹紧接着也跟了出来,指着那人向小娴介绍说:“这是钱县长!”

  那人托着烟斗,莞尔一笑:“钱大钧,钱大钧。”他回过头去对白庭禹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哪。”

  白庭禹道:“我怎么记得你是见过她的?”

  “嗨!那是在舞台上,又化了妆……”那个名叫钱大钧的人在叔叔耳边嘀咕了句什么,白庭禹忽然哈哈大笑。小娴猜到他们大概是在议论自己,微微红了脸。钱大钧又嫂子长嫂子短地跟婶婶搭讪了几句话,这才告辞离去。白庭禹也不远送,只是冲他摆了摆手。

  他转过身来看了白小娴一眼,就问了问她最近在团里的情况,又问到家里的事。奇怪的是,他的客套竟然和婶子一字不差,就好像预先商量过似的。半天,才对小娴道:“小娴,你到我屋里来一下。”

  白小娴进了屋,刚坐下不一会儿,就见婶子手里拿着一只苹果走了进来,她一边削着苹果皮,一边对丈夫说:“你们说你们的,别管我。”

  “小娴哪,今年已经满二十了吧。”白庭禹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双手按压着两边的太阳穴。

  “什么呀!二十三了。”小娴笑道。

  “这个世界是复杂的……啊,要正确认识事物的本质,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的。得来它一番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科学改造功夫,稍一不慎哪,就会落入主观主义和经验主义。况且,啊,事物又是不断变化发展的,由量变到质变,在一定条件下产生飞跃。好事可以变成坏事,坏事呢,啊,也可以变成好事,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论,从来都……”

  “老白呀,你有什么话就跟孩子直说吧,这么绕来绕去的,把我都给绕糊涂了。”婶婶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把削好的苹果递给白小娴。白小娴刚吃了两片西瓜,肚子里撑得慌,就将苹果放在茶几上的果盘里。

  “比方说,啊,”白庭禹道,“我们当初劝你和谭功达谈恋爱,啊,就是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事实表明,这个谭功达伪装得很巧妙!隐藏得很深!啊,骗过了广大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在梅城,他是隐藏在我们革命队伍中的头号阶级敌人!别的且不论,他四十多岁了,还不成家,为什么?啊,就是为了以谈恋爱为名,不断玩弄我们无知女青年的感情,你和他交往多年,对于这一点应该最有发言权了。”

  白小娴听叔叔说到“党内头号阶级敌人”这几个字,本能地吃了一惊。后又听叔叔说玩弄感情那一番话,心里就想,自己大概也被他列入了“无知女青年”的行列,心里就有些不开心。

  她对白庭禹道:“谭县长出了什么事?”

  “他已经不是什么县长了。”白庭禹脸上的笑容突然收敛,变得严肃起来,“他是个大叛徒!大流氓!大野心家!我们找你来,啊,就是为了重新核实那年春天发生的那件事。”

  “什么事?”白小娴警觉地看着她的叔叔,似乎已经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叔叔叫她来的用意。

  “傻闺女!就是为了谭功达强奸你的那件事呀!”婶婶笑着对她说,“那天晚上,都快半夜了,你一个人满脸是血,跑到我家来敲门,雪还在下着……你想起来没有?”

  白小娴点点头,急忙道:“那天晚上他是抱了我一下。我以为他要强奸我,可你们劝了我一个晚上,说那不叫强奸。”

  “那就是强奸!”白庭禹斩钉截铁地说,“那不叫强奸,还有什么事可以算强奸呢?”

  白小娴的脸一下就红到耳根,申辩道:“您亲口说的,那不叫强奸,那叫操之过急。您还说男女之间搂搂抱抱是感情必要的润滑剂,是革命同志之间一种十分常见的革命行为,为了革命事业后继有人所必需的前奏曲,您还说,即便是在马克思和他夫人燕妮之间也免不了会发生这样的事,您又说……”

  “好了好了,”白庭禹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然后冷笑道,“小娴哪,你的记忆力还是很不错的嘛!的确,我承认说过这些话。可我当时并不了解太多的情况,事情被弄颠倒了,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可我们共产党人认识到错误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还要改正错误。我们今天找你来,就是为了把颠倒了的事情重新颠倒过来。”

  “不管您怎么说,反正我不认为那是强奸,”白小娴交叉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嘴里嘟囔道,“他这个人,只是性子有点急。”

  “什么叫强奸?强奸就是以性交为目的,违背妇女意志而采取的暴力行动。请问,他当时有没有违背你的意志?再请问,他有没有采取暴力行动?你的嘴都被他咬破了,”白庭禹气得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可你,还要为他辩护!”

  婶子一看两人谈僵了,就赶紧插话说:“小娴,他玩弄你纯洁的感情,最后一脚踢开了你,你难道就不恨他吗?”

  “恨他?我为什么要恨他?”白小娴赌气似的说,“我感激他还来不及呢。”

  “你这孩子,好不知轻重!明明是他欺骗了你,怎么还要感激他呢?”婶子问。

  “要不是谭县长当机立断,将那个狗屁王大进从文工团里开除,我早就落到那个流氓手里了……”

  “谁是王大进?”白庭禹转过身来,不解地望着她。

  白小娴就将自己如何被新来的舞蹈教练引诱,如何甩掉谭功达,谭功达又如何泄私愤把王大进开除,以及她后来如何去鹤壁找人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白庭禹见她一说起来就没个完,只得打断了她的话,烦躁地说:“你就别提那个什么王大进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来说正经事。”

  “那么,你们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呢?”白小娴鄙夷地笑了一声,忽然问道。

  “这样,这样,”白庭禹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把一只手搭在侄女的肩上,道,“很简单,你只要写份材料,把谭功达如何强奸你的过程详详细细地写下来,签上字,就行了。不要害羞,对于要求上进的青年来说,害羞是一种怯懦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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