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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佩佩听他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可心里倒觉得莫名其妙地畅快。他要是不当官,也许就能变得聪明一点。这傻瓜被撤了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赶紧放下文件,忙着过去帮他一起整理东西。谭功达随手将一大摞捆好的信件从桌上推过来,让佩佩拿到盥洗室去烧掉。

  “全都烧掉吗?”

  “全烧掉!”谭功达道,“这些人吃饱了饭没事干,成天写什么匿名信……”

  “可是……”姚佩佩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微微红了脸,“其中有几封是我写给你的……”

  “你?”谭功达痴痴地看着她的脸,声音一下子变得温柔而暧昧,“真的吗?那,那我们,把它找出来?”

  “不用找了,都是骂你的话。”佩佩低声道。他竟然对那些匿名信毫无印象!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拆看!看来自己的一番心思算是白花了。要是再有一点耐心,再等上三四分钟,苦楝树上的阴影说不定就会移走的……

  “你写过几封?”

  “记不清了……”

  “我们天天在办公室见面,你有什么话还不能当面说吗?干吗要写信?”

  “您说呢?”

  …………

  正在这时,钱大钧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一脸尴尬地看了佩佩一眼:“姚秘书,你出去一下,我和老谭说几句话。”

  姚佩佩看了看谭功达。谭功达朝她使了个眼色。佩佩只得从椅背上拎过她的包,出去了。

  她听见钱大钧在身后把门关上了。

  姚佩佩回到家中,见姑妈满脸堆笑,面有喜色。她笑嘻嘻地盯着佩佩的脸,笑得她心里发憷。随后姑妈捉住她的一只手,神神道道地将她拉到客厅的椅子上坐下,拍着她的手背,说:

  “闺女,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事先跟我说一声?”

  姚佩佩满脑子都是谭功达被撤职的事,满腹焦忧,心神不定,见姑妈这一问,便吃了一惊,忙问道:“到底是什么事,让姑妈这么高兴?”

  她姑妈假装生气地把她手一推,嗔怒道:“死丫头,到现在你还想瞒我!政府派来的两个做外调的同志已经向我透了底了。”

  姚佩佩一听说“外调”两个字,头一下就大了。她用手捋着肩上的背包带子,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在巷子口碰到的那两个陌生人。她起先还以为是姑父单位的同事呢,原来是为自己的事而来。

  “今天下午,你前脚走,他们后脚就找来了。一进门就掏出本子来,问这问那。我问他们到底想了解什么事,他们就说,只要与姚佩佩同志有关,所有的事都不应该向组织隐瞒。我当时就是一愣,还以为你在单位犯了什么错误,再看了看那两人的脸色,慈眉善目,态度也还和蔼可亲。我一边用一些不相干的事来搪塞,一边旁敲侧击地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在没弄清楚他们的来历之前,我什么话都不会跟他们说的。那位年轻一点的,毕竟历练不深,经不住我再三盘问,便道:‘是省里要调姚佩佩同志去工作。’我一听说你要去省里工作,这接下来的话就好说了。我把你夸得像一朵花似的,反正闭着眼睛瞎吹呗!把死的说成活的;把活的说成会飞的。那两人可真傻!我的话他们还真信!说什么他们就记什么。我又问他们,我们佩佩若是到了省城,会给安排个什么工作?那年纪稍长一点的倒是口风很紧,他说他也不清楚,他们的任务只是负责材料。你这个丫头,虽说摊上了那么一个反革命家庭,倒是命硬,哈哈。你是哪里修来的这个福分?天上掉下一块金子来,怎么偏偏就砸在你的脑袋顶上?”

  她正这么眉飞色舞地说着,姑父也下班回来了。姑妈立即就丢开她,围着姑父,把刚才说过的话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姑父也挺高兴的,少不了又把佩佩叫到身边,以长辈的口吻勉励教训了她一通。末了,姑妈又将她拽到一边,低声对她说:

  “不过,那两人倒是问起了你的家庭历史。详细地盘问你爹被镇压、你妈上吊的事,我起先还想替你瞒天过海。可那么大的事,怎么瞒得过去呢,也不知要不要紧……”

  姑父满不在乎地插话道:“这个你不懂!不碍事的!她爹是她爹,她是她!我们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个人表现……”

  “你少跟我‘我们我们’的!你他娘的又不是政府!”姑妈笑道,“不过你这话倒是不错。做外调的那两个同志也是那么说的。”说完,姑妈喜滋滋地去厨房准备晚饭去了。

  吃饭的时候,姑妈嘱咐她,待会儿到楼下唐拐子的裁缝铺去量一下腰身,下午她从箱子里翻出几块布料来,要给佩佩做几件衣裳。

  “这么急?你这个人呀,见了风就是雨的,现在才刚刚做外调,离正式调动还早着呢!哪里就耽误了你给她做衣裳!”

  “话是这么说,还是早一点预备的好,佩佩你说是不是?”

  姚佩佩说她这会儿头痛得厉害。而且她还要写一个入党申请书,是昨天杨福妹特意嘱咐的,明天一早就要交的。姑妈听说她要入党,又见侄女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便没再坚持。姑父跷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对佩佩道:

  “怎么,佩佩要入党啦?”

  姚佩佩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道:“哎,我哪有那么高的觉悟啊,哪有什么资格入党!还不是他们给逼的。”

  姑父一听她这么说,当即脸色陡变,放下报纸,正色道:“新鲜!入党还有人逼你?”

  姚佩佩便把杨福妹如何让她写入党申请书,她如何不愿意写,杨福妹如何跟她说,这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而且明天一早就让她交上去等等细枝末节,说了一遍。姑父气得浑身乱抖,直着脖子喊道:“还有这样的事!入党是内心的一种纯洁自然的要求,怎么能强迫命令!我劝你不要写,不仅不要写,还要把这一情况及时地向上级党组织反映,这是严重的违背党章的行为!”

  “放你娘的狗臭屁!”

  姑父正说得得意,不料姑妈把桌子一拍,跳了起来:“人家领导让她入党,关你屁事!还不是指望她进步!你他娘的吃硬饭、拉硬屎,却不会说人话!这些年,入党申请书我看你至少写了十七八封了,可是顶个屌用!你别他娘的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了!你要是早早入了党,那个副校长也不会给人家撸下来了。”

  姑妈一旦骂起人来,便有一种回肠荡气之美。不知为什么,佩佩听了,觉得虽是满嘴脏话,心里却痛快无比!

  姑父立刻吓得不敢吱声了。他把饭碗一推,抓起一只蒲扇,呼啦呼啦地乱扇一气,一个人下楼散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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