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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即便把喝醉了酒这一因素考虑在内,白庭禹在公开场合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还是显得有点不同寻常。这封匿名信将谭功达隐忍许久的怒火都勾了起来。白庭禹不仅让自己的侄子当上了代理乡长,而且私下里在好几个乡搞起了包产到户;谭功达最近一连好几个提案,包括村村通公路计划、建造集体居民点、丧葬改革、沼气推广等等,都遭到了他公开的反对。白庭禹甚至在党委会上,不指名地暗示说,在梅城,有人犯了右倾冒进主义的错误。最让谭功达不能容忍的,是自己苦心孤诣、克服重重险阻,才得以上马的普济发电厂的修建,也让他暗中下令停了工。四月份回到普济时,他曾让高麻子带他去水库大坝看看,高麻子让他最好不要去,“你去看了会伤心的。建筑工人都搬走了,大坝上长满了杂草,临时指挥部的房子都叫当地的农民给拆了。”

  钱大钧这个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谭功达说服了鹤壁的聂书记,提拔大钧当副县长时,高麻子曾再三劝他慎重。谭功达一意孤行,也不是没有理由:这个人再不可靠,毕竟鞍前马后,跟过自己这么多年。可自打他当上副县长之后,他的面目反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有一个干部私下向他反映,钱大钧与省委的金秘书长打得火热。今年金玉到梅城过年,钱大钧一直陪伴左右,可居然没给自己透露半点风声!不行不行,得找个机会与他好好谈谈。

  谭功达把那封匿名信撕成了碎片,又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随后,他给县委办公室主任杨福妹打了个电话,让她立刻通知县里的六个常委到家里来开会。

  “现在吗?”

  “现在。”

  “算了吧,”杨福妹在电话那头打着哈欠,“天都快黑了,外面又刮着这么大的风……”

  谭功达捏着电话的听筒,朝窗外看了看。这才意识到,外面正在刮风下雨:树枝狂摆,黄叶乱飞,寒雨如注,已是一派残秋气象。

  “不如这样吧,”杨福妹道,“常委会明天下午两点开,地点就在四楼会议室,我这就逐个打电话去通知,好吗?”

  第二天下午两点,谭功达夹着皮包,准时走进了会议室。他看见只有担任记录员的姚佩佩一个人在那儿,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谭功达坐在椅子上,不时地抬腕看表。

  过了两点半,杨福妹才来。她远远地坐在会议桌的另一端,托着脑袋,看上去没精打采的。

  “人呢?”谭功达怒道,手指敲得桌面笃笃直响。

  “人?什么人?”杨福妹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我让你通知开会的人呢?怎么一个都没来?”

  “噢,”杨福妹站了起来,像背书似的说道,“白副县长下乡检查工作去了;钱副县长去省里出差,还没回来;还有两个常委,一个生病,另一个电话打了一上午,没人接。”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早点向我报告?嗯?这会,还他娘的开什么开!”谭功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桌子叭地一拍,“你呢?开会迟到了足足四十五分钟!来了还在那打瞌睡,怎么连你也变得这么涣散!”

  杨福妹低着头,嘴里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你还要狡辩!”谭功达朝她吼道。

  杨福妹果然不吱声了,呆呆地转动着手里的红铅笔,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你还笑!”谭功达这一叫,把姚佩佩也吓得浑身一哆嗦。

  杨福妹倒是不笑了,她拢了拢齐耳短发,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把桌上的一大摞材料收罗收罗,往腋下一夹,一句话也没说,走了。

  正在这时,不知是哪个部门的办事员,手里拿着一张报表,走了进来,要请谭功达签字。谭功达已经被杨福妹气得失去了理智,一把从她手中夺过表格,看了看,随手就往她怀里一揣,大声道:“签个屁!你去找白庭禹签吧!”谁知那姑娘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厉害角色,把白眼一翻,没大没小地顶撞道:“不签就不签,可县长您说话可得文明点。”

  谭功达自知理亏,脸一红,也不作声,拎起公文包,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回到办公室,姚佩佩见县长还仰在椅子上,呼呼喘气,又咕咕咚咚地往肚子里灌凉茶,知道他正在气头上,也不敢招惹他,就从抽屉里拿出那本《三国志》来,看了没几页,就听得谭功达在叫她。

  “姚秘书,你下楼去替我买包烟上来。”

  姚秘书问他买什么牌子的烟。

  “就买大前门吧。”谭功达道,“三毛八分钱一包,待会儿回来我再给你钱。”

  姚佩佩正想走,忽然想起自己半年前买的那包烟还没抽完,就对谭功达说:“县长,我这有包‘大生产’,您抽不抽?”

  “‘大生产’也行啊,你拿过来吧。”谭功达说,“哎,佩佩,你这儿怎么会有烟?”

  “我一个人心烦的时候抽着玩的。”

  “这烟也能抽着玩吗?女孩子抽烟,让人看了多不好。”

  姚秘书也不理他,从抽屉里找出那包烟来,走到谭功达的桌子边,递给他。谭功达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又看了姚秘书一眼,举着烟盒道:“要不你也来一根?”

  “您要让我抽,那我可就真抽啦。”

  “抽吧。”谭功达满不在乎地说。

  姚佩佩迟疑了一下,心想还是算了,连一个普通的办事员都敢那么顶撞他,我要是再抽上烟,让人看见两个人在办公室吞云吐雾的,免不了又是一番闲话。她见谭功达的杯子里没水了,就抓过水瓶,给他续上水。她见谭功达脸色特别难看,就想找些闲话来,给他打打岔,因此笑道:“谭县长,听人说您上次在集市上,给我买了件什么礼物,怎么这么长时间,也没见您送给我呀?”

  “哦,你说的是那小泥人,”谭功达皱起眉头,“在夏庄的集市上,我是买了两个。可惜在回梅城的路上,让汽车颠碎了一只。”

  不用说,碎了的那只照例算在我头上;那只好的,定然已落在了白小娴手中。要在平常,姚佩佩早就冷言冷语,怪话连篇了。可这会儿,她见谭功达余怒未消,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不料谭功达接着又说:“剩下的那只好的,还在我家中床头柜上摆着呢,明天我就给你带来。”

  这么说,他没送给白小娴?

  佩佩细细地琢磨着他的这句话,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转动着桌上的茶杯,呆呆地就出了神。

  窗外的天黑沉沉的,不一会儿就下起大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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