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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赵焕章把电话打到他家,这还是第一次。而且这个人平常不苟言笑,今天却在电话里嘻嘻哈哈的,多少有点反常。没准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两个人互致新春问候,又寒暄了一会儿,赵焕章道:

  “我给你打电话是为了跟你告个别。”

  “怎么,这大过年的,你还要出差去吗?”

  “不是出差,是出门。”

  谭功达听出他话中有话,正想问个究竟,赵焕章忽然问他:

  “老弟,你喜欢养花吗?”

  谭功达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就赶紧说:“喜欢啊,怎么呢?”

  “你是喜欢兰花呢,还是水仙?”

  两种花谭功达都没见过,可既然对方问起,他出于礼貌,想了想,硬起头皮说:“水仙大概好一点吧。”

  “那好吧,再见。”

  对方没等他答话,就把电话给挂了。谭功达放下电话,站在桌边,半天回不过神来。没来由地打电话拜年,又没来由地挂断了电话,这赵焕章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赵焕章是商务印书馆编字典的出身,肚子里颇有些墨水。平常邋里邋遢,连澡都懒得洗,可就是喜欢养个花花草草什么的,很有些小资产阶级情调。据同样喜欢养花的杨福妹说,他家的院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盆花,台阶上、院墙上、地上,到处都是。有一年她看中了一盆“美人”,实际上就是狗蝇梅,向赵焕章讨,赵焕章倒是给她了。可每过一段时间,他都要登门,去看看他的“美人”怎么样了,弄得杨福妹的老娘烦不胜烦。最后,小杨找了个借口推说这花自己养不活,让赵焕章又给抱回去了。有一句话赵焕章时常挂在嘴边,叫做“万事向衰无药起,一身躺倒任花埋”。话虽说得颓唐了些,可县机关的人都知道他惜花如命。

  谭功达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到屋外人声嘈杂,乱哄哄一片,他走到窗前,静静一听,原来是“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员们正在唱歌。在时断时续的歌声中,他听见一个女高音用铅皮喇叭向居民们喊话。那声音在寂静的晚上远远地传来,颇有几分凄厉。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

  电还没有来。看来,梅城县的居民们要在黑暗中度过这个除夕之夜了。

  2

  正月初八上班的第一天,姚佩佩又迟到了。她推着自行车走进县委大院,看见司机小王手里拿着一把鸡毛掸子,低着头正在雪地上找着什么东西。

  “小王,你在找什么呢?”姚佩佩笑着跟他打招呼。

  小王抬头看了姚佩佩一眼,自语道:“咦,我的车钥匙怎么忽然无中生有了?”

  佩佩被他逗得扑哧一声就笑了起来。

  “怎么?我的这个成语又用得不对吗?”小王傻傻地看着她。

  “不对不对。”姚佩佩笑道,“其实,说话不一定要用成语。你就说,我的车钥匙不见了就行了,多省事!”

  “假如我一定要用成语,应该怎么说?”

  “你就说——”姚佩佩想了想,道,“你可以说‘不翼而飞’。”

  “那丢了什么东西才可以说‘无中生有’?”

  “丢什么也不能说无中生有!这个词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小王噢噢了两声,又满地找他的钥匙去了。

  姚佩佩抬腕看了看表,已经八点半了。那辆吉普车旁还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她知道省里又来人了,说不定又在四楼大会议厅开会呢。她没有去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咚咚咚咚跑上楼梯,直接向四楼的会议室走去。

  会议室的门关着,里面隐隐传来一个人的说话声,好像是白庭禹。他说话的嗓门很高,似乎在和什么人吵架。姚佩佩正要敲门,那扇大门忽然自己就开了,杨福妹手里拎着一只热水瓶,正好出来。

  “你有什么事?”杨福妹道。她的语调和以前一样,冷冰冰的。

  “我来开会呀。”姚佩佩道。说完,就要从门缝中挤进去。

  杨福妹一把就把她给拽住了:“领导在开会,没你什么事。”

  随后,她拉上门,丢下姚佩佩,一个人下楼打开水去了。姚佩佩闹了个大红脸,心里道,原来并不是每次上面有领导来,她都有资格去开会的,便满脸羞惭地下楼去了,一路上不住地在心里面骂自己“蠢货”。

  一进办公室的大门,姚佩佩就闻到一股扑鼻的花香。再一看,原来自己的办公桌玻璃上搁着一盆墨兰。她还从来没看见过这么漂亮的墨兰,惊喜得差一点叫出声来了。还是在上海静安寺的时候,家里的佣人吴妈因老家就在天目山脚下,每次回家,总要带回几盆墨兰,在花园里养着。一到开花的时节,父亲就会从花园中挑出一盆,放到三楼的大书房里,作为消闲的清供。想不到在梅城这个地方,竟然也有这种花,而且养得这么好!

  姚佩佩坐在写字台前,慢慢地转动着花盆,在阳光下细细观看。这盆墨兰花叶宽阔,秀丽挺拔,颜色黛中带绿,泛着一层油油的光亮。三四茎深紫色的花骨朵从花叶中挤出来,结满了花苞,有两朵已经开了。花朵的四周有一圈嫩黄色的镶边,凑上鼻子一闻,花香馥郁,令人沉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花盆过于普通,虽然颜色倒也配,只是有些残破,而且上面用小刀刻出来的“兰在幽谷亦自香”几个字,也稍微大了一些。

  不过,更令她感到不解的,是花盆的底托满满地汪了一层水,都漫到玻璃板上来了。她知道兰花喜燥厌湿,这个人既然养得出这么好的墨兰,怎么还会给它浇这么多的水?心里觉得十分奇怪。

  凭着她对花草的敏感,墨兰的香气中似乎还有一缕淡淡的香味混杂其中,循着这缕幽香,姚佩佩很快在谭功达的办公桌上看到一大盆水仙。那养水仙的盆子通体洁白,显得极为考究,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一般的瓷胚。其中几枚圆圆的压花石,温润的石纹隐隐可见,宛若山水画的图案。水仙花的花茎高而壮,齐齐地开出一片明黄。盆壁上也有几个小字:嫣然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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