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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这个中年人是谁?从何而来?金蝉是怎么回事?秀米为何看见后会落泪?她为何放着好好的官家小姐不做,要去搞什么革命?可秀米的世界,不用说,她完全进不去,甚至连边都挨不着。似乎每个人都被一些东西围困着,喜鹊觉得自己也一样。当她试着要去冲出这个封闭的世界时,就如一滴水掉在烧得通红的烙铁上,刺的一声就没了。屋外的雪下得正大,那些纷纷扬扬的雪片似乎不屑于回答她的问题。

  那时的喜鹊,已经能认得一些字了,用她的老师丁树则的话来说,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半个“读书人”了。原先她每日里与那些猪、鸡、鹅、鸭打交道,奔波于集市、布铺、粮店之间,从来就没有觉得什么不满足,可是,当她略微识了一些字后,问题就来了。

  秀米来前院的次数也渐渐多了。她做饭的时候,秀米就来帮她烧火,她去喂猪的时候,她就跟着她去看。这年冬天,母猪又生了一窝小猪,秀米和她提着一盏马灯,在臭气熏天的猪圈里守护了整整一个晚上。每当一个小猪生下来的时候,喜鹊笑,她也笑。看起来,她很喜欢这些小动物。秀米为了不伤着它们嫩嫩的皮肤,就用毛巾浸了热水拧干,替它们揩去血污。她还像哄婴儿一样将小猪抱在怀里,哄它睡觉。

  秀米习惯了自己洗自己的衣服,自己打扫屋子,自己倒马桶。她学会了种菜、筛米、打年糕、剪鞋样、纳鞋底,甚至一眼就能辨认出小鸡的公母。可就是不会说话。

  有一次,喜鹊去集市赶集,到天黑才回来。她吃惊地发现,秀米替她烧了一锅饭,在灯下等她。满头满脸都是烟灰。饭虽然煳了一点,菜里加了太多的盐,可为了表示自己的感激,她含着泪花拼命地吃,把自己的肚子都快撑破了。晚上,秀米又抢着去刷锅,最后锅铲将铁锅铲出一个洞来。

  渐渐地,她觉得秀米胖了一点,脸色又红润了。她有事没事总盯着喜鹊看,脸上带着微笑。只是不会说话。自从她出狱之后,她从未走出过这个院子一步。花二娘儿子腊月里娶媳妇,三番五次派人来请她去吃喜酒,她也只是笑。

  冬天的晚上,无事可做,两个人就在厅堂里合着灯做针线。屋外呼呼的北风,屋子里炉火烧得正旺。两个人偶尔相视一笑,静得连雪片落在窗纸上的声音都能听得见。喜鹊看着窗外越积越厚的雪,呆呆想,要是她不是哑巴,会说话,那该多好呀。只要秀米愿意,她可以陪她一直待到天亮。她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对她说哩。这样想着,喜鹊的心里忽然一动,生出一个大胆的主意来。她跟丁先生也学了差不多半年了,自己也能写出不少字了,为什么不试着把要说的话写在纸上,与她谈谈?要是自己写得不对,秀米也能帮她改正。这样,又可以学得更快一点。她偷偷地看了秀米一眼,脸憋得通红。秀米觉察到她脸红了,就抬起头来看她,那眼神分明在询问。

  她为这个主意兴奋了一个晚上。一直挨到第二天午后,终于憋不住了,她就一咬牙,一跺脚,猛吸了一口气,咚咚咚咚地跑到秀米的阁楼上,将自己写在描红纸上的一行字送给她看。

  喜鹊写的那行字是这样的:

  今天晚上,你想吃什么?这字是我自己写的。

  秀米看了一愣。她呆呆地看着喜鹊,似乎不相信她竟然也会写字。她研了墨,取了笔,又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随后,秀米认认真真地写了一个字来回答她。喜鹊一看这个字,脑袋嗡的一下就大了。她取了纸,回到自己的房中,怎么看也不认得这个字。

  她有点生气了,她觉得秀米写了一个很难的字来为难她,认定了秀米是在故意捉弄她,其目的是为了嘲笑自己。这个字笔画很多,张牙舞爪。鬼才能认得它呢!说不定连丁先生也不认得。

  当她把秀米写的这个字拿去给先生看的时候,丁树则把痒痒挠从后背衣领里拔了出来,在她的脑袋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吼道:

  “这个字你怎么不认得?木瓜!这是‘粥’啊。”

  5

  从此以后,为了识字,秀米和喜鹊开始了纸上交谈。凡有错字、别字以及不合文法的句子,秀米都替她一一订正。她们所谈论的,尽是日常琐事:庄稼、饮食、栽花、种菜,当然还有赶集。到了后来,她们的笔谈越出了这个范围,有了一些全新的内容。比如:

  “今天又下雪了。”

  “是啊。”

  “隔壁刚过门的媳妇脸上有麻子。”

  “是吗?”

  “是的。”

  “丁先生又病了,背上烂了一个洞。”

  “噢。”

  这多半是因为无聊。在深冬时节,昼短夜长,喜鹊熬不过寂寞,总要找出一些话来破闷排遣。不过,秀米的答复通常很短,只一二字敷衍一下而已。有时,秀米也会主动和她交谈,比如:“你知道哪儿可以弄到一株腊梅?”她就是喜欢花。冬天繁花凋零,百草偃伏,雪又下得这么大,到哪里去替她弄腊梅?

  能够用笔来交谈,让喜鹊感到开心,多少也有点神秘。不过,她很快发现在两个人朝夕相处的日子里,真正需要说话的时候并不太多。比说话更为简便的是眼神,有时,两个人只是互相看一眼,就立刻能明白对方的心思。

  大年三十这天晚上,雪还在下着,秀米和喜鹊在厨房里做完了汤团,两个人来到喜鹊的房中,生了一盆炭火,挤在一张床上睡下了。屋外北风呼啸,屋里却是暖融融的。微暗的火苗舔着墙壁,喜鹊还是第一次挨着她的身体。她觉得秀米如今就像需要她照料、受她保护的婴儿,心里既踏实又安宁。屋里太热了,再加上两个人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喜鹊很快就出汗了,好在屋顶的天窗上有一条小缝,一股冰雪的寒气透进屋来,在她的鼻前游来游去。

  到了后半夜,屋外人家已稀稀拉拉地放起了除岁的爆竹,喜鹊还是没有睡着。这时,她忽然感到秀米的足尖在自己的胳臂上轻轻地蹭了一下。她开始还以为对方是无意的,就没当一回儿事。可过了不久,秀米又用足尖来钩她。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还没有睡着吗?”喜鹊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谁知经她这么一问,秀米干脆撩开被子,爬到她这头来了。两个人并肩躺着,喜鹊的心怦怦直跳。盆里的炭火噼啪作响,而密如贯珠的雪粒落在屋顶的瓦片上,簌簌如雨。黑暗中,她感到秀米在哭泣,就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湿乎乎的。秀米也摸了摸她的脸。随后,喜鹊就轻轻地扳过她的头来,将她按在自己的怀里。

  自从秀米从监狱里放出来之后,喜鹊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哭泣。秀米缩在自己怀里,哭得浑身颤抖,喜鹊就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她也渐渐安静了下来,慢慢地进入了梦乡。可喜鹊还是没有睡着。秀米的头压得她的肩膀麻酥酥的,她的长发撩得喜鹊的鼻子直痒痒,喜鹊仍是一动不动。刚才,秀米在摸她脸的时候,喜鹊感觉到了一种陌生而又复杂的甜蜜,觉得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被触碰到了。这是她从未感觉到的一种情感。当屋顶上透进来的一两粒雪珠落到她的脸上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脸有多么的烫。

  第二天早上喜鹊刚醒来,就发现秀米已经在灶下忙碌了。她穿好衣服,走进厨房,秀米腰间扎着一块布裙,正歪着头冲她笑呢。她的笑容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喜鹊的心里涨满了潮水,她张着嘴,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

  唉!喜鹊叹了一口气,心里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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