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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喜鹊见师娘变了脸,一时慌了手脚,只得糊里糊涂应承下来。因地上有痰,不便行大礼,那丁师娘就过来按着她的脑袋给丁先生胡乱鞠了三个躬,算是正式拜师入塾。一经拜了师,那丁先生即刻就露出一股凶相来,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据床贴墙而坐,朗声说道:

  “教书识字,按说,我可是要收钱的。例行的束脩,你没有什么积蓄,我也就不同你要了,只是每日里母鸡下了蛋,你就拣那个大的拿来我吃。也不需多,每日一两枚足矣。”

  喜鹊满腹心事地从丁先生家出来,径直去了隔壁的花二娘家。她要将这事与她商量商量。花二娘正在窗下纺线,她一边摇着纺车,一边听着喜鹊说她的心事。末了,笑道:

  “每日一枚鸡蛋?也亏那个老精怪想得出来!俗话说,人生识字糊涂始,这人活在世上,最要紧的不外乎穿衣吃饭,你一个女儿家,又不去考状元,费那个心思做什么?我看你还是不要理他那个茬儿。”

  从花二娘家出来,她又去了孟婆婆家。孟婆婆毕竟与她沾亲带故,况且年轻时也略识得几个字,看法自然与花二娘有所不同。孟婆婆说:“识几个字倒也不妨。至少你日后卖小猪,记个账什么的也用得着。他又不要你的束脩,每月三十个鸡蛋,按说也不算多。那丁树则,无儿无女,这几年坐吃山空,也着实可怜,我料他早已记不起这鸡蛋是什么味了。”

  经婆婆这么一说,喜鹊就放了心。从那以后,每日里去丁先生家识字,风雨不断。开头一两月倒也无事,时间一长,喜鹊又渐渐地多了一个心事。那丁树则有事没事总爱用他那脏兮兮的手去摸她的脑袋,又常常有意无意之间在她身上这儿触一下,那儿碰一下。开始的时候,喜鹊碍于长辈的脸面,不敢声张,到了后来,这丁树则越发荒唐无礼,竟然在言语之间,用那不三不四话来挑她,这些让人耳热面红的话,喜鹊虽然听得似懂非懂,可一看他那说话的样子,心里就全明白了。她知道师娘是个有名的醋坛子,一旦告诉她,少不得惹起一场风波,让别人知道了笑话,故而隐忍不发,只装听不懂。有一次,那丁树则跟她讲起了夫人与张季元之间的事,说到兴浓处,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摩挲揉搓不已,嘴里亲娘、亲妈地乱叫。

  喜鹊只得去找师娘诉苦,谁知道师娘听了她的话之后,咯咯地笑了起来:“你先生眼见得快要入土的人了,他胡乱摸几下,言语上占点便宜,只要不是十二分出格,就由他去吧。”

  3

  这幢阁楼建在一簇太湖石上。在阁楼的西侧略低的地方,修有六角凉亭一座。亭子的四周砌有护栏。亭内石桌、石凳之外,别无他物。亭柱左右两边刻有父亲当年撰写的楹联:

  坐对当窗木

  看移三面阴

  秀米从狱中出来后,除了偶尔下楼照料花草之外,日日于凉亭内摊书自遣。无所用心的蛰居生活带给她想象中的宁静。看书看得倦了,就伏在石桌上小憩片刻。通常要在午后时分,她才能看到西院墙上缓缓移动的阴影。时间一长,她渐渐就能通过墙上光影的移动来判断时间了。

  与日晷相似,用光影来计算时间,往往必须将季节、时序、昼夜的长短一并考虑在内。当年父亲曾亲手制出墙影与季节、时序关联的对照列表。作为父亲大量遗稿的一部分,它被宝琛小心地订装成册。

  假如光影滞留在墙边的植物——比如蜀葵、芭蕉或枇杷的枝冠上,时间的计算就更不准确,因为植物每年都在生长,而开出花朵的数量与大小也不尽相同。如果父亲要想准确地计算出时间的变化,简单的办法就是制作一只沙漏。但父亲没有这样做。只有寂寞的人才会对时间有精深的研究,倘若你被内心的痛苦煎熬得无所事事,情形也差不多。

  令父亲感到烦恼的是,阴天或下雨之时,时间就会搞得一团糟。清晨的晦冥更近于黄昏,而某一个秋日午后的温暖阳光亦会使人误以为置身于春和景明的四月。特别是你一觉醒来,大脑还处于失神状态,而亭子四周的风物则促使你即刻作出判断。

  有数不清的夜晚,父亲都在这座小亭里仰观浩瀚的群星,并试图给一些有固定位置的恒星命名。这些名称五花八门,既有花朵,亦有动物,甚至还有家人或他所熟悉的人名。比如说在遗稿的某一页,父亲这样记述道:

  宝琛与母猪隔河相望,中有茉莉、丁树则、余(他自己)以及山羊星四枚。余初不甚亮,几难于辨识。茉莉、山羊、丁树则呈品字形。宝琛、母猪一南一北,最为璀璨,为群星之冠。

  在他的遗稿中,对时间的细微感受占据了相当大的篇幅。在他看来,时序的交替、植物的荣瘁、季节的转换、昼夜更迭所织成的时间之网,从表面上看,是一成不变的,而实际上却依赖于每个人迥然不同的感觉。比如说,一个钟点,对于睡眠者而言,它实际上并不存在,而对于一个难产中的妇女来说,却长得没有尽头。不过,睡眠若是在这一个钟点中做了一个梦,那情形又另当别论。父亲写道:

  今日所梦,漫长无际涯。梦中所见,异于今世。前世乎?来世乎?桃源乎?普济乎?醒时骇然,悲从中来,不觉涕下。

  当他静观墙上的树影之时,时间仿佛被凝固了,它“移寸许,有若百年”,而他在石桌上只打了一个盹,则“俄尔黄昏一跃而至,暝色四合,露透衣裳,不知今夕何夕”。

  除了对星象的观察、光阴的记录之外,书中遗存大量的杂记、诗词、歌赋以及信手写下的让人不明就里的片言只字。遗稿终于光绪三年腊月初八。父亲最后写下的几行小字:

  是夜大雪。光阴混杂,犹若蛛丝乱麻。奈何,奈何。

  凉亭与对面的院墙之间,有一小块狭小的荒地,父亲曾将它辟为花圃。而如今已被喜鹊开垦出来,种有一畦葱蒜,一垄韭菜。唯有树荫下的一座荼蘼架还在原先的位置。木架虽还完好,但荼蘼早已枯死,蔓枝挂拂其间,随风而动。

  差不多每天中午,喜鹊就会到后院来掐葱、挖蒜。每当她蹲下身子的时候,都会抬头朝亭子的方向张望。如果正好秀米也在看她,喜鹊必会粲然一笑。她面色红润,走路极快,一阵风来,一阵风去。像影子悠忽出没,似乎永远都处于奔跑中。除了掐葱、挖蒜,到柴屋取柴,有时候,她也会到阁楼上来,帮她打扫房间,或是给她送来在集市上购得的花籽和花种。

  每当黄昏来临,夕照移上西墙,将院墙上的茸草和葛藤衬得一片火红,秀米就会从阁楼上下来,匿迹于荼蘼架、竹林和柴房之间。院落庭阶未经除扫,过雨之后,满地腐叶堆积,到处都是绿茸茸的藓苔,色翠而静闲。

  缸荷开败之后,秀米想到了秋菊,可惜的是,满眼望去,只在篱落墙隅找到几丛野菊。单叶,花苞琐细而密,颜色或淡白或浅黄,犹若茉莉,闻之无香。秀米曾小心地挖出一丛,移入陶盆,悉心养护,置于阁楼下的幽阴处,不几日便枯死了。而院内的马兰、天竺、厌草、泽兰、蒿莱之属却随处可见。王世懋在《学圃杂疏》中以柴菊、观音菊、绣球菊等名目称之,虽有菊名,实非菊类。而且到了深秋,早已无花。日日环伺之下,庭院中除了正在结籽的大红石榴、两株木樨、一簇鸡冠花之外,开得最艳的,就要算东墙柴房外的那一溜凤仙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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