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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不久之后,二秃子也离开了普济学堂。原先在普济地方自治会的成员之中,二秃子曾是铁杆之一,入会时他发的誓言最为刻毒,什么肝脑涂地啦,什么引颈就义啦,什么黄沙盖脸啦,都是戏文中的台词,说得言之凿凿,很像是那么回事。他的不辞而别,让秀米大为伤感。同时秀米似乎也已经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二秃子走了七八天之后,突然又回来了,不过他并不是浪子回头。他挑着一只猪头,一副猪肠子,喜滋滋地来到秀米的屋中,把秀米吓了一跳。秀米问他这些天去哪儿了,那二秃子就像唱戏般地答道:

  “我啊,如今顶了大金牙的缺了。这大金牙一死,普济村中百十来号人口,就缺个杀猪的,我就琢磨着去干这个营生,今天肉铺开张,特送来一些猪头、猪肠让校长尝个鲜。”

  不到半个月,学堂的人已经走了大半。外乡的那些手艺人和乞丐仿佛约好了似的,将能拿的东西都带上,席卷一空,也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可恨的是一个木匠,他走的时候,竟然将庙里的一扇大门卸下来扛走了。

  剩下的人中除了翠莲、厨师老王、孙歪嘴、谭四、王七蛋、王八蛋兄弟之外,只有寥寥的二十几人而已。剩下来的这些人都摇头叹息,各有各的主意。更坏的消息接踵而至。不久之后,原先和普济约定一同举事的官塘、黄庄等地相继派人送来急报,朝廷突然派来了大队的官兵,将正在开会的革命党人悉数擒获,他们把人头砍下来,带回梅城请功,将肉身剁成数段,用绳子串起来,悬于村中。由于天寒地冻,这些肉身看上去就像是用来过年的腊肉一样。

  王八蛋很早就在盘算着离开学堂了。他不知道他的哥哥王七蛋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担心对方会嘲笑自己的胆怯。其实王七蛋的心思跟他完全一样。

  两人虽说是孪生兄弟,平时形影不离,可各打各的算盘,各怀各的鬼胎,互相猜疑,反而倒给对方一种死心塌地留在学堂的错觉。随着风声越来越紧,尤其是二秃子的离开,使王八蛋觉得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

  有一次,在村中的小酒馆中,王八蛋趁着酒酣脸热之际,嗫嚅了半天,终于试探性地对他的哥哥说:“哥,不如我们仍回铁匠铺打铁吧?”

  听他这么说,王七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积压在心中多日的烦恼和疑虑一扫而光,但他不动声色笑着对他的弟弟说:“八蛋,你害怕了?”

  “不怕。”王八蛋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不敢看王七蛋的脸。

  “你不怕,我可怕了。”王七蛋给他弟弟斟了一杯酒,“一不做,二不休,我们还不如离开普济,远走高飞。”

  可是去哪儿呢?两人为此事又发生了争执。王八蛋认为不如去梅城寻访开布店的叔叔,而王七蛋的意思,他们应当去通州的姨妈家落脚。两个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决定干脆去南京投奔徐福。

  第二天一早,鸡叫头遍的时候,兄弟二人顶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悄悄离开了学堂。他们打算先摆渡去长洲,然后再转道赶往南京。到了津渡口,他们远远看见舵工谭水金正打算升帆开船。看到兄弟二人,水金再次放下跳板,招呼两人上船。到了船上,兄弟二人不由得大吃一惊。他们看见学堂的厨师老王正抽着旱烟,还有一个人,脑袋枕着一个大包袱,正靠在船舷上,闭目养神。此人正是孙歪嘴。

  孙歪嘴原本是泰州人氏,常年流离在外,当年张季元来普济秘密结社的时候,他就是早期的骨干之一。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心照不宣,一言不发。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厨师老王。他解开衣襟,从怀里摸出两把铜勺、一口薄刀,还有七八只汤匙,都是铜的,一边察看着这些东西,一边叹道:

  “哎,在学堂里混了两年,如今树倒猢狲散,就落下这么几件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孙歪嘴说校长平时待他不薄,按理在这个节骨眼上,正是学堂用人之际,他不该逃离学堂。只是他家中还有一个年近八十的老母,日前托人带信来,说是秋后重病卧床,等他回去见上最后一面。因此,只有离开。

  这时,正在摇桨的舵工谭水金忽然长叹了一声,道:“有人漏夜赶科场,有人风雪回故乡,只可恨我家的那个孽障,放着好好的营生不做,到现在还是执迷不悟……”

  水金说的这个人就是谭四。

  当老虎从翠莲嘴里听说这些事的时候,已经快到年关了。翠莲说,如今学堂里除了她和谭四之外,只剩下了十几个喽啰,他们大多是一些从安徽逃难来的乞丐。那些日子,宝琛已经在置办年货了。

  “那些乞丐为什么不逃?”他问翠莲。

  “他们能逃到哪儿去呢?雪下得这么大,在学堂里毕竟还有粥喝,有馒头吃。”翠莲道。

  老虎问她为什么不逃,谭四为什么不逃。

  翠莲只是含笑不语。

  最后她大概实在是被问烦了,就用手狠狠地戳他的鼻子,“你要是能明白这里面的缘故,以你现在的年纪,还太小啦。”

  他听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校长秀米倒反而心安了。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每天照样在伽蓝殿看书,有时偶尔也和谭四下盘棋。

  伽蓝殿外的墙脚栽了一排腊梅。这几天天气转冷,大雪一压,竟然都开花了。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校长都在那儿待着,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些梅花。当翠莲把王七蛋兄弟逃跑的消息告诉她的时候,秀米只微微一笑,她晃动着一枝刚刚剪下的梅花,对翠莲说:“你来闻闻,多香。”

  在翠莲看来,校长似乎变得更为轻松了。脸上的阴云看不见了,脸上时常带着笑,人也比以前更白,也胖了一些。最奇怪的是,有一天清早,秀米忽然来到厨房,对正在做饭的翠莲极为认真地宣布说:

  “我现在晚上能够睡得着觉了。”

  她又说,她自从记事以来,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舒畅过,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什么担心都没有了。就像是做了一个又长又黑的梦,不过,她现在已经快要醒了。

  “可是,可是可是——”老虎听翠莲这么说,觉得心里很不踏实,甚至他觉得窗外飘扬的大雪,炉子中温暖的火苗,以及翠莲那雪白的胴体都变得清虚起来,“怎么会这样呢?”

  翠莲就再次在他光裸的屁股上拍了一下,笑道:“要明白这些事,你还太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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