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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婆婆还是等病好了再去吧。”小东西说。

  “要是病能好,婆婆就用不着去了。”夫人笑了笑,又道,“婆婆走了以后,你会想婆婆吗?”

  “想呀!”

  “那你就到婆婆的坟上来,跟婆婆说说话。”

  “你住在坟里面,怎么说话呢?”

  “你看见那些树呀草呀,被风一吹,就会簌簌地响。但凡有了声音,那就是婆婆在跟你说话,你没事就来看看我。要是婆婆的坟被大水冲坏了,别忘了挖锹土,补一补。”

  “可是,可是,婆婆的坟在哪里呢?”

  “在村西的金针地里。”

  “婆婆要是想小东西怎么办呢?”过了一会儿,小东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这样问道。

  “你现在不叫小东西了,你叫普济。我现在就叫你一叫。我一叫,你就答应。普济呀……”

  “哎。”小东西应道。

  她一连叫了三声,小东西就答应了三声。

  喜鹊已经哭得两眼红红的,宝琛和花二娘也都各自抬袖拭泪。小东西一看大家都在哭,眼泪鼻涕也一起流出来了。

  “他刚才要不说那句话,我倒差点忘了。喜鹊——”夫人道,“你把我五斗橱上面的一只抽屉打开,看看有没有一个小漆盒,你把它拿给我。”

  喜鹊赶紧过去,打开抽屉,翻出一个小盒子来,盒子上烫着画儿,描着彩。夫人接过盒子,看了看,就对小东西说:“婆婆要是想你啊,打开盒子看一看,闻一闻就行了。”

  “盒子里是什么东西?”

  “是婆婆以前给你剪的小指甲。手指甲、脚趾甲。婆婆都没舍得丢。今天啊,婆婆就要把它带走了。”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依旧愣愣地盯着小东西,“你出去玩儿吧,婆婆要走了。”

  夫人又开始喘息了,她把头转到床里,又转向床外,总是喘不过气来。很快,她就开始呕吐了。花二娘和宝琛脸色也都慌乱起来,又不知道怎么办,站在那儿手足无措。老虎听见花二娘轻轻地说一句话:

  “她要落心了。”

  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弄得床铺发出一阵吱扭吱扭的声音,她说被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我快要闷死了。”她喊道。喜鹊犹豫了一下,就替她把被子掀开了。老虎看见她穿着斜纹的蓝布睡衣,宽宽的裤腿下露出白皙的、细木棍似的小腿,它们难看地交叠在一起。她的脚不时蹬踢着床,拳头攥得紧紧的,嘴唇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紫,最后渐渐发黑,不一会儿就不动了。

  “差不多了。”孟婆婆宣布道,“喜鹊,你别光顾哭,我们替她穿衣裳吧。”

  可就在这时,夫人再一次将眼睛睁开。她的眼睛亮亮的,把每个人都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突然很清晰地说了一句:

  “普济要下雪了。”

  众人都不说话。静谧中,老虎果然听见屋顶瓦楞上落下的飒飒的雪珠声。

  她的嘴里又溢出血沫来,嘴唇不住地发抖,喉咙里不时发出有节奏的呃呃声,就像打嗝儿一样。喜鹊给她喂了两汤匙水,从齿缝中滚进去,又从嘴角流出来,把枕头弄得湿乎乎的。她看了看宝琛,宝琛也只有叹气而已。

  过了一会儿,她的身体又开始扭动起来,嘴巴一张一合。老虎看见她把胸前的衣服都扯开了,叫道:“真热啊,闷死我了!替我把被子拿掉。”

  “已经拿掉了。”喜鹊哭道。

  夫人的指甲在脖子上划上一道道血印,干瘪的乳房耷拉在胸脯的两侧。她的腰高高地耸起来,双腿绷得笔直,脸上一股愤怒的表情,好像为什么事生了很大的气,牙齿咬得咯咯响。她的腰耸起来又落下去,就像卷向岸边的浪头,一次又一次,似乎要把体内最后一丝气力都逼出来。

  她的动静越来越小。渐渐地,她攥紧的拳头松开了,抿得紧紧的嘴张开了,绷得紧紧的身体松弛下来。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只有小腿还在轻轻地抽缩,最后,连小腿也不动了。

  就在这时,校长来了。

  她似乎已经来了一会儿。身上的雪珠已经融化,棉袄上湿漉漉的。她一个人站在门边,没有人注意到她。看上去,仍然是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她轻轻地走到床边,把夫人那条弯曲的小腿扳直,平放在床上,将她手交叉叠在胸前,理了理衣裳,托起她的头,把枕头重新放好。随后,替她抹上眼帘。她转过身来,轻轻地对屋里的人说了一句:

  “你们都出去吧。”

  就这样,她把自己和尸体关在小屋里,一直待到天黑。没有人知道她在那个房间里做了什么,没有人敢去打扰她。闻讯赶来的邻居都挤在屋檐下、廊下、客厅和灶房里。小东西每看到走进来一个人,就要一遍遍地告诉他们:“我的婆婆死了。”可一直没人搭理他。

  宝琛拢着袖子,不时察看着天色,他们能做的唯有静静地等待而已。

  老虎觉得,村里所有人似乎都对她有一点敬畏,这多半是源于人们对于疯子特有的有些神秘的恐惧。不过,对老虎来说,这些天来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对什么都不感到担忧,夫人的死似乎与自己无关。他感到轻松、自在,甚至略有一点愉快。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被封闭在一个黑暗的匣子里,而普济的天空就是这样一个匣子,无边无际。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些很小的局部,晦暗不明。他没法知道一件又一件的事是如何发生的,这些事情是通过什么样的丝线而缝合在一起,织成怎样一个奥秘。而现在,他自己就是奥秘的一部分。那是灯芯草尖上挂着的火苗;那是一只在天空盘旋的鹞鹰;那是他贪恋的躯体的气味:它甜蜜、忧伤,又令人沉醉。

  上灯时候,那扇小木门开了。秀米从里面走出来。她仿佛突然苍老了许多,可从她脸上也看不出悲伤的表情,仍然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老虎从庆港第一次来到普济的时候,他见到的秀米就是这样一副样子,仿佛沉睡在又长又黑的梦里。

  小东西一看到他娘,就飞快地跑到廊柱下躲起来,随后他又穿过回廊跑到喜鹊的身后,把脸埋在她的两腿之间,偷偷地侧过脸来打量他的母亲。可是校长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当宝琛带校长去天井里看那具棺木时,小东西甚至跑到他娘跟前,仰着头看着他母亲的脸,露出傻笑,似乎在对她说:

  “我在这儿呢。”

  宝琛搓着手,问她夫人的后事如何料理。秀米抿了抿嘴,轻轻地吐出两个字来:

  “埋了。”

  “噢,对了。”秀米忽然像是想起一件什么事似的,对宝琛说,“你打算把她葬在哪儿?”

  “就在村西的那块金针地里。”

  “不行!”秀米说,“不能葬在金针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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