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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我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

  校长笑了一下,道:“你不用害怕,我找你来,只想跟你说说话。”

  她说话时候,嘴里像是含着一个什么东西,老虎抬起头,看见那是一根银钗,校长正在把蓬松的头发重新盘好。他甚至能闻到她嘴里喷出来的气味,一点也不香,还有些微微的酸气。那是红薯的气味。

  “说什么话?”

  “只是随便说说。”校长道。

  果然,她开始跟他说话。她说,老虎听。甚至,她也不在乎他听不听。她说她睡不着觉,总也睡不着觉。只有到了晚上,她一个人到河边转,闻到河床下的水汽才会想睡觉,可回到房间里又睡不着了。她说她怕见光。她说只有人死了之后变成鬼,才会怕见光。这时校长忽然冷笑了一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道:

  “你看看我,像不像个鬼?”

  老虎被她一拍,吓得浑身一哆嗦。

  “不用怕,我不是鬼。”她笑了笑。

  她说,她不知道她正在做的事是否是一个错误,或者说,一个笑话。她提到了一个名叫花家舍的地方。说那儿有一个坟,坟前有个碑,碑上写着一些字,那是一个跟她一样悲哀的人所写的碑文。有时候,她觉得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她说起在日本的横滨,有一天晚上,她在空荡荡的街上碰到一个人,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猜猜看,我看到了谁?”

  “不,不不,不知道。”老虎拼命地摇头,他仿佛觉得只要他把头多摇几下,校长就会放过他。

  她又说起她做过的一个个奇异的梦。她相信梦中所有的事都是真的。你有的时候会从梦中醒过来,可有的时候,你会醒在梦中,发现世上的一切才是真的做梦。她的话渐渐让他听不懂了。她派人把他叫到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说说这一大堆没头没脑的话?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老虎第一次打断校长的话,“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因为没有人肯听我说这些话。”校长道,“我的头没有一天、没有一刻不疼,就像把人放在油锅里煎一样。有时候,我真想把头往墙上撞。”

  “你真的要攻打梅城吗?”

  “对。”

  “可是,可是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去打梅城呢?”

  “做一件事,才能忘掉其他的事。”校长道。

  “你想忘掉什么事?”

  “所有的事。”

  “那,什么叫‘革命’?”过了一会儿,老虎问她。

  “唔,革命……”校长的头似乎又疼了起来,她揉了揉太阳穴,懒懒道,“革命,就是谁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知道他在革命,没错,但他还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就好比……”

  校长闭上眼睛,在墙上靠了一会儿,接着说:“就好比一只蜈蚣,整日在皂龙寺的墙上爬来爬去,它对这座寺庙很熟悉,每一道墙缝、每一个蜂孔、每一块砖、每一片瓦,它都很熟悉。可你要问它,皂龙寺是个什么样子,它却说不上来。对不对?”

  “是这样,”老虎道,“可总有人知道吧,他知道革命是怎么回事。蜈蚣不知道皂龙寺是什么样子,但鹞鹰却是知道的。”

  “你说得对,鹞鹰是知道的。”校长笑道,“可我不知道谁是鹞鹰,谁在那儿发号施令。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信差来普济送信,信差是同一个人。有时是书信,有时是口信。他的口风很紧。从他嘴里套不出什么话来。我们试过。可我从来没见过那个写信的人。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蜈蚣,而且,被人施了法术,镇在了雷峰塔下……”

  校长的话越扯越远,渐渐地,老虎又有点听不懂了。她虽然废话连篇,可老虎觉得她的心里是柔弱的,至少不是他平时看到的那个让人畏惧的疯子。

  “好了,”校长突然用力吸了口气,换了另一种语气,并同时提高了声音,说,“好了,我不跟你说这些闲话了。老虎,你今年多大了?”

  “咦,你刚才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我问过了吗?那就算了。”秀米说,“我来问你一点正经事。”

  “什么事?”

  “你有事瞒着我。”校长说,“现在你把它说出来吧,这儿没有旁的人。”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昨天晚上,那么晚了,你跑到厨房里来,你是来找什么人的吧?”校长冷笑了一下。

  老虎吓得脸都变了,“我,我我我,我是来找你,夫人不好了,我来请你回去看看。对了,老夫人快要死了,你……”

  “说实话!”校长脸一板,怒道,“你人不大,编瞎话的本事倒不小。”

  她的眼光湿湿的,既严厉,又温柔。既然她可以一眼就看出别人的心事,这说明,她不仅没有疯,而且还相当精明。他甚至觉得自己此刻正在心里盘算什么,校长心里都一清二楚。

  “村里来了一个弹棉花的……”他就以这样的话开了头。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心里吃了一惊,仿佛这些话不是由他说出来,而是自己从他嘴里跑出来的一样。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要把那天晚上的事全部告诉她。

  “弹棉花的?他从哪里来?”校长问道。

  “不知道。”

  “你接着往下说,那个弹棉花的怎么啦?”

  是啊,这个弹棉花的人究竟从何而来?他到普济来干什么?他是怎么和翠莲认识的?翠莲为何问他是不是属猪的?翠莲碰到他,又为何那么慌乱?她为什么会说“姐姐的性命全在兄弟手上”?……想到这里,他的背上就冒出一股冷汗来。

  “校长,你是属什么的?”老虎忽然抬起头,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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